人的一生,通常情況下有三次人生節點。
出生,結婚生子,死亡。
對霧星河來說,他的人生節點是出生,被送到榆城遇到江川,以及離開榆城失去江川。
在遇到江川之前,他的人生貧瘠、無趣,充滿壓抑。
在那之後,他的人生有了色彩、有了希冀。
可惜那份色彩是煙花轉瞬即逝的色彩。
為了抓住它。
霧星河的意識選擇陷在那片被黑夜和暴雨籠罩的廠房瓦片下,紅藍交織的燈光和鮮紅色的霧氣,是夢境裡唯一的點綴,雷聲與槍||響混雜,震耳欲聾。
“啪——”
“啪——”
刺耳的巴掌聲在單人病房中突兀響起。
霧星河剛醒來,臉頰上就被扇得一片紅腫,女人的力道絲毫沒有收,長長的丹蔻色指甲在他側臉留下一道道紅痕。
“你才多大,就給我惹出這種麻煩!”
“我看你在榆城這邊玩得心都野了,你學什麼不好,學那些肮髒人玩的東西,你還記不記得你是誰?!”
“霧星河,我在問你話!”
女人面容上布滿怒氣,剛剛扇過兒子的手掌落在身側,被氣得微微顫抖,她極力壓制着心中翻湧的怒意。
“……這段時間,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呆在這裡,哪兒都不準去,你記好自己的身份!”
病床上的人面容慘白。
聞言,少年黑色無神的雙眼終于移到女人身上,他上過藥後的嘴唇不再皲裂流血,變得紅腫疼癢。
“……不行,我要去見他……”
病床邊的女人被氣得胸腔起伏不定,“……我剛才跟你說的話,你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徐子舒目光冷冷地盯在兒子身上,眼底是濃濃的失望。
在接到榆城派出所電話的那一刻,她就立即放下首城的所有事,動身趕來榆城,生怕來晚了就一切都完了。
她的好兒子,霧家的小少爺,竟然涉嫌一樁命||案!
多稀奇,多令人心驚膽戰。
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她都在警方的調查中和私家偵探的口中了解清楚了,她慶幸的是,在整場事件中他兒子隻是一名單純的受害者。
這讓她緊繃着的心,放松了不少。
然而回到醫院,看見兒子這副失了魂的模樣後,她的心又提了起來。
“不行,我要去見他……”
霧星河醒來後,嘴裡來回念叨地隻有這句話,他受傷失血過多,渾身又有多處擦傷,此刻臉色白慘慘的,身體虛弱無力,撕裂的嘴唇甚至無法讓他大聲說話。
“我要去見他,人是我……殺的,他不是殺|人|犯……他不是……”霧星河喃喃自語道。
“啪!”
徐子舒抖着手,再次無情地揮上去。
她壓低身體,雙臂撐在兒子兩側,語氣加重。
“霧星河,你敢再提一句試試,你還要多久才能記住那個人的死跟你沒關系,我不想再從你口中聽見一個不相關的字眼!”
“這件綁架案的來龍去脈和證據鍊都非常清晰!”
徐子舒已經記不清她是第幾遍跟霧星河強調這場事件的“真相”。
她壓低聲音說:“……你隻是喝下迷藥被綁走的無辜受害者,那個窮小子來救你的時候,與綁匪發生争執,意外将人殺|死,你聽清楚了沒有!”
溫熱的淚水滑過太陽穴落在枕頭上,印濕了一小片布料,霧星河搖搖頭,“他不是窮小子……他有名有姓,叫江川……”
徐子舒眼神陰鸷地松開他,起身在病房裡來回走動,似乎再多看一眼兒子的愚蠢,就會被氣得吐血。
“……好,江川!”
徐子舒:“那個叫江川的男生,他救了你一命,我們霧家會給他一筆豐厚的酬勞,答謝他的救命之恩,你想去見他也可以,等你養好了傷,媽媽親自帶你去。”
可是霧星河等不了那麼久,“我現在就要去,我現在就要去見他……”
“不行!”
徐子舒一口拒絕,現在案件還沒有蓋棺定論,霧星河絕不能離開她的視線,誰知道他會跑出去亂說什麼。
霧家以後唯一的繼承人,絕不能是個有污點的人!
然而千算萬算,她也沒料到霧星河都傷成那樣了,還有力氣能偷跑出去!
他在深夜,拖着那條被洞穿的小腿,吃力地往醫院外挪去,鮮血染紅了白色紗布。
霧星河不知道江川現在人在哪,隻好往自己熟悉的地方去。
落日酒吧。
餘晖站在門口抽煙,餘光中注意到馬路對面的地上趴着個人,走過去看才發現是霧星河。
少年的腿顯然支撐不了他走那麼遠的路,走到中途就改用了爬,藍白條紋的病号服上,手臂位置全是髒污血痕,一張臉也被灰塵和淚水弄髒。
餘晖趕忙将人扶起來,少年瞳孔渙散,已經快要失去意識,他驚慌道:“醒醒……霧星河你先醒醒……”
霧星河躺在他懷裡,口中念念有詞,“晖哥……你救救他,求你了……你救救他吧……”
餘晖一愣,忙不疊點頭。
霧星河繼續求他,“他沒有殺|人,他不是小|殺|人|犯,他不是……都是我……是我開的……”
他說着說着人就漸漸失去意識,餘晖手忙腳亂地喊人來幫忙,同時給醫院打電話。
“……我知道,我會想辦法救他,我肯定會救他,在那之前你先撐住啊!”
醫院的救護車沒來,來的是徐子舒的車。
她面無表情地讓人帶走自己傷痕累累的兒子,然後看着眼前稍顯成熟些的男人。
徐子舒:“你應該也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就不自我介紹了,關于江川和我兒子的事情,他隻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我會安排最好的律師來替他辯護,這點你放心。”
“至于其他的……”
徐子舒露出一抹無奈而悲傷的笑容,“他們這個年紀總是勇敢又愚蠢,妄想憑自己三言兩語就去拯救對方,小孩子的話,我希望你不要當真。”
“我知道你是個聰明懂分寸的成年人。”
餘晖一言不發地看着眼前衣着華貴的女人,他以前在大城市闖過很多年,再清楚不過“霧家”這兩個字背後所代表的是什麼。
“當不當真的,我說了不算,我相信警|方自有判斷。”
徐子舒嘴角的笑容一落。
片刻,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話是沒錯,不過她相信那個男孩心裡也有自己的判斷,随後她申請去見了一面那個被嚴格看押起來的男孩,他們聊得很愉快。
然後沒過多久,法|院那邊的判決就下來了。
經過鑒定,從死者生前傷痕上來看,當時被害人很大可能是已經失去了繼續行兇的行動能力,所以不太符合正當防衛的标準。
但念其嫌疑人處于救人心切,情緒存在不穩定等情況,構成意|外|殺|人。
後又綜合多方意見,并結合被害人生前所做惡行,最終判處江川有|期|徒|刑八年,由榆城第一監|獄收押收監看管。
·
霧星河再次醒來時,人已經在首城了。
他躺在卧室松軟的大床上,閉着眼睛聽徐子舒跟他說江川的判決結果,他不服判決想繼續上訴,卻被徐子舒轉身無情地關門聲打斷。
徐子舒隻讓他安心養傷。
他想下床去追,門卻再次打開,走進來一群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動作迅速地将他摁回床上,重新為他紮針輸液。
門縫外傳來徐子舒吩咐管家的聲音。
“看緊他,傷好前别讓他踏出房門一步。”
“是,夫人。”
随後他就在那棟面積寬闊、裝飾豪華的郊外獨棟别墅裡待了五年,期間除了幾次偷跑之外,再也未曾踏出過别墅一步。
霧家有自己專屬的私人醫療團隊,負責他們一家三人的病。
霧清澤,霧星河和霧月明。
霧清澤自從雙腿截肢,成了個行動不便的廢人後,脾氣便開始越發暴虐,變得性情多疑,整個人再無往日的英俊潇灑、溫柔多情。
家裡誰敢說錯一句話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氣極了還會動手打人,拿着拐杖見人就砸。
和瘋子無異。
霧月明則是從小就身體孱弱,藥不離手,再加上親生母親和大哥的意外去世,對彼時還在上小學的她打擊過重,就此卧床不起,就連吃飯睡覺都困難。
後來身體恢複些能下床了,也是不能随意跑跳,做任何劇烈運動。
她是身體原因無法離開霧家,而霧星河則是被徐子舒關押在這裡。
人關久了,哪兒還有正常的。
如今對外,徐子舒是霧家的話語代表人,對内,她是任勞任怨陪伴丈夫複建的妻子,和關愛兒子病情的母親,以及溫柔寬容關心年幼繼女的繼母。
她一人分飾多角。
遊走在這個内地裡早就七零八落的家庭關系網中。
·
剛回去那段時間。
霧星河從不會好好呆在房間裡,他一找到機會就拖着那條受傷的腿往外跑,然後被管家派人捉回來。
要是長時間見不到徐子舒的人,他就發瘋般砸東西,逼着她來見自己。
徐子舒很忙,但還是抽時間來見了他。
進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坐在窗台上,正打算往樓下跳的兒子,一巴掌扇到地上。
霧星河剛剛長好的嘴角,又一次裂開。
徐子舒:“你到底還要鬧到什麼時候,那個人已經進去了,法院程序都已經走完了,你現在沖過去除了給所有人添麻煩之外,對誰都沒好處!”
女人穿着正裝,風塵仆仆地從外地趕回來。
“還是說你的腿不想要了,你要是覺得當個瘸子也挺好,那你就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