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昭在床鋪上躺了三日,真正的楚栩已經找回,但知曉此事的人寥寥無幾。
這些日子他有意避開楚闊崖,不與他單處,有些話無論是好是壞,都難以啟齒,況且,他現在還不想知道。
假的楚栩則照常在屋裡屋外胡言亂語,四處搗亂。許是因為甯昭上一次恐吓過他,鮮少在他面前亂來。
但越是不來叨擾他,越是顯得可疑。
楚栩暫住後山竹林裡的木屋裡,甯昭用完膳食後便去找他。
按理說,被姚塞人抓去不死也得脫層皮,他不僅沒事,還被好吃好喝伺候着,實屬奇怪。
他到的時候,楚栩正在捯饬盆栽。
這裡荒廢了許多,雖是已被打掃過,但采光不好,怎麼看都沒有生氣,要不是砍了些竹子,屋子裡怕是白日都得點燈。
“兄長,”楚栩臉上挂笑,放下盆栽拍去身上的泥塵跑過來,“您怎麼來了?”
少年笑得燦爛,但“兄長”二字,他怎麼也應不下來,又不好潑他涼水,岔開話題,“在這裡過得可好?”
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并沒有找人來同他一起住。
楚栩本就是個悶葫蘆,更多時候,沒人反倒是更清靜安逸。在姚塞洲這幾年更是沒人同他說話,他怕時間太久忘記怎麼說話,經常對着話本子練習,一人分飾多角。
他點點頭,“我很好,兄長,您的傷怎麼樣了?”
“已無大礙。”
楚栩接過甯昭帶來的東西,“兄長裡面請。”
這麼久沒見,楚栩對他還如幼時一般。但甯昭心裡卻是被砌起一堵高牆。楚家有錢有勢,為什麼會把他送給别人?
“兄長,喝茶,”楚栩将一盞茶遞到他面前,“兄長,您還怨父親嗎?”
拿着茶杯的手微顫,“怎麼說?”
“父親這幾日來看過我。”
“都過去了,如果是道歉之類的話語就不必說了。”道歉本不肉麻,但用在他身上的,太少了。他怕三言兩語就忘記過去,忘記過去他摸爬滾打,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腦子裡千百個日夜構建的世界因為幾句話破滅。
當幻想與現實重疊,會分不清真假。
楚栩倏然站起,抓住甯昭的手,好在杯子裡的水已被他喝完,“不是,”他讪讪坐了回去,“不全是。”
楚闊崖剛當上主帥那年,上一任主帥謝定山的兒子謝揚由他帶。戰場上,刀劍無眼,他作為統領,不可能時刻盯着一人看。
正值氣血方剛的年紀,謝揚私自隻帶着幾萬人就攻破了敵方三座城池。他的人頭在敵軍更是被挂到了黃金萬兩。
敵方接二連三打敗戰,慘無人道地俘虜了不少老弱病殘沖在前線,其中不乏有我方士兵的親人朋友。
戰士們士氣大減,甚至出現叛軍。
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英雄,保護國家,保護家人,有人兩者兼備,有人隻為一者就付出了生命。
敵方放話,隻要謝揚一人的人頭,便可換回這百餘人,甚至讓自己軍隊裡十來位将軍給他們做人質。
有人願意,有人不願意,謝揚站到了願意的隊伍。
他說:國我護得了,家亦然。
謝揚自戕,尚有一口氣在,楚闊崖親手割下了他的頭給了敵軍。
敵軍确實把百姓放了,但卻是給他們都喝下了毒藥,不出兩柱香的時間,全部倒下。
敵方就隻有幾萬人,自是不敵,很快就被攻破。
他們一路殺進城裡,才發現是空城,方才那幾萬士兵已是全部。
那戰之後,楚闊崖便脫去盔甲,把自己關了數月。
一直到聽說謝定山年僅七歲的兒子害病死了,他趕去的時候,謝定山的妻子也因為接受不了跳了河。
遭受如此變故,謝定山也郁郁寡歡,老母親也瘋了。
謝定山早年征戰受了傷,這樣下去,謝家絕後已是闆上訂釘之事。
楚栩幼時身體孱弱,楚闊崖便把楚昭送去了謝家。
人這一輩子,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但這種反轉看看就夠了,發生在自己身上,那怕是好事,也會變成驚吓。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我要去長廊谷,明早走,要是順利的話,不出三日便回。”
楚栩神情複雜,在聽見他說“三日回”後,臉上露出笑容。
恨了一個人十多年,突然發現那人原來是有苦衷,這苦衷還在自己的理解範圍裡,換做誰也需要時間來消化。
“兄長,那您會……”後半句話還沒有說完便被甯昭打斷,“不會,你不要和他說。”
“您一人去嗎?需不需要我去?”
甯昭搖搖頭,站起身,“鄒蕭也去,”他揮了一下手,桌子上多出十幾卷書,“那個姚塞人癡傻都是裝的,你暫時先别露面。這裡是楚府近幾年的賬務,各種事件處理記錄。”
楚栩立馬理解他的意思,倏然起身拽住他的衣袖,“哥,你這是做什麼?你不是說你會回來?這麼多年,父親經常把我當成你,外人以為是父親糊塗,家主的位置應是二哥來坐,但卻是按在了我身上。”
“我會回來,但這家主的位置還是不要給我,”他突然笑出聲,“你不想要甩給楚霖。”
以前喊了那麼久的大哥,現在突然變成了自己的弟弟,莫名有些想笑。
“那把這些書給二哥吧,”楚栩後知後覺,“不對,二哥常年征戰,看的多是兵書,怎麼有時間看這些?再說了,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