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淨整潔的樣闆房,蛋糕和燭火。
青年低垂着頭,神色恍惚。片刻後他擡眸,觑了眼桌上的紙。
主角應該不會有這樣的結局吧?他想。……太好了。
路人角色的周圍,不會圍繞各種命運。
《劇終》殺青了。
沈朝聽才從回憶裡出來,看向一起過來的江涴:“你剛剛說了什麼?”
江涴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腦袋,心滿意足地收回手:“我說,福利院發展已經在我們盡力範圍内的最好了,少爺是不是該想想接下來去做什麼?”
沈朝聽略有愧意:“我請你吃飯?”
“也行吧。”江涴故作思索,爽快答應,“能敲你一筆是一筆。”
沈朝聽露出一個松快的笑:“好。”
是當地有名的空中餐廳,站在落地窗旁邊,能俯瞰城市喧嘩的夜景。
沈朝聽站定在那發呆,江涴往高腳杯裡倒滿葡萄汁,緩步走到他面前,伸出酒杯,示意:“嘗嘗?”
沈朝聽下意識拒絕,在拒絕前又想到什麼,還是接過喝了口。江涴閑聊一樣:“你今天一天都心神不甯的。怎麼回事?”
沈朝聽微微皺眉:“總感覺會有意外發生。”
“幹咱們這行的,除了被狗仔拍,還能有什麼意外?”江涴滿不在乎,“你就是憂心過重。”
“也許是吧。”沈朝聽憂心忡忡地附和。空中餐廳并不是包間形式,于是還會有人進來。慢慢的有碎話聲傳到兩人耳邊,沈朝聽回眸看去,一愣。
江涴順着他的視線移過去:“……你的直覺确實蠻準。”
來的人是宋明莘的父母,宋铮承和沈憑依。沈朝聽現在躲無可躲,隻能硬着頭皮和他們打招呼。
“這就是你在外地滞留一夜的原因?”楊柏挑眉,“總之,以後有什麼意外都要先和我報備。”她不放心地叮囑。沈朝聽的意外不是一個心靈脆弱的人可以承受的,她必須确保他的情況安全。
沈朝聽乖乖點頭:“好。”
“得了。”楊柏拍拍手,道,“過幾天有個邀請,你先前的人情債,記得去。”
試鏡當天,沈朝聽起得很早,為了表現自己的誠意。在沈朝聽等紅綠燈的間隙,副駕駛座上的手機響了一聲又一聲。他心髒漏跳一拍,眉心微蹙,片刻後又展開。三聲鈴響過後,他慢悠悠地按下接聽。
“沈老師對不起!我昨晚忘記定鬧鐘了,今天是《回響》試鏡的日子,您已經出發了嗎?”女孩焦急的聲音傳遞到他耳邊。
沈朝聽斂目深思片刻。他不提高警惕時反應有些遲鈍,因此總喜歡裝深沉。他記得這個人,剛應聘上他的助理,姓陳,至于具體叫什麼,還要等他見了經紀人之後才能想起來。女孩的條件并不是很好,在一衆人選裡可以說平平無奇,是他用轉盤随便抽來的。
他心下生了些興趣,于是沉思的時間拉長,長到他聽見也許是對方懷疑他是不是臨時有事沒聽到她的道歉、忍不住弄出細微動靜的聲音時才“嗯”了一聲:“沒關系。跟我工作比較累,況且你剛入職。我記得就好,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還有,你真的不用對我用‘您’的。”
“那怎麼行呢。”小陳松了一口氣,積極回應他,“那我就直接去試鏡地點等您了?”
“好的。”沈朝聽想了想,補充,“不用太急,結束了我給你發消息,别耽誤了你的時間。”
結束通話,綠燈也恰好閃爍它明亮的光暈。天空陰沉沉的,似乎很快就要下雨。也是,最近一周幾乎全是陰雨天。沈朝聽不喜歡在陰雨天開車,不是因為雨刷器刷不淨柔和的痕迹,而是因為更早的某些事情。好在他幾乎可以擺脫那件事帶來的痛苦陰影。沈朝聽邊開車邊走神,路線卻異乎尋常的穩。他想到記憶裡這座城市好像很少有晴朗的時候,因此他身邊每個能裝東西的容器裡,都會放一把傘。
第二個通話申請又響起。沈朝聽瞟了一眼,看清楚“醫生”的備注,果斷把手機關機。
試鏡的劇本名叫《回響》,是小說改編的電影。原著是懸疑類,講的是一個人為了一件循環傳遞到他身上的事而追根溯源、探尋答案,最後取得成功的故事。
有點俗套,但劇情環環相扣,讓讀者欲罷不能,一翻開書就是想和又機警又可愛的狗狗男主貼貼。
實話實說,當粉絲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還驚喜了好一會兒。沈朝聽塑造的外在形象更趨近性格溫和矜持的小貓,而并非親近得恨不能打入粉絲内部的小狗。沈朝聽微彎嘴角,可惜的是,他試鏡的并不是男主。
“沈老師對韓愧這個角色怎麼理解?”
這個角色的功課,沈朝聽早已在心中打了千百遍腹稿。但他還是略做沉吟才回答:“他是最後的赢家。”
“沈老師怎麼這麼說?”眼見着一起選角的其他人都提起了興趣,選角導演問,“他可是作為兇手之一死掉了。”
眸光閃爍,沈朝聽語調有種詭異的激昂:“他有欲望,想成功,想把别人耍得團團轉。”這激昂讓他蒼白的皮膚泛上紅意,描述自己想法的時候,仿佛在代替韓愧為自己剖白:“他确實做到了。主角并沒有激起他的勝負欲,他的欲望早在主角出現之前就被滿足了。欲望滿足之後,他隻想痛快地死掉。”
選角導演看着他,總覺得沈朝聽很緊張。他仔細打量,又發現好像也不全是緊張。
“但是死亡這件事又激起了他的好奇。他想要死得張揚,死得熱烈,至少得讓許多人知道,是他死了。” 沈朝聽語氣笃定,“他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感和社會知名度有很強的需求,他需要别人的認可。”
他頓了頓:“大概是童年的悲慘令他如此。”
沈朝聽眼裡浮現一絲促狹:“韓愧十四歲父母車禍身亡。車禍前與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時間裡,他們經常對他實施冷暴力。并且兩人都喜歡掌控别人,平日對彼此就是輕則吵架、重則打架,打到最後完全沒有在外面的精英樣子。
“韓愧受父母影響很深,他不想受影響,但他對此無能為力。他的根基早就腐爛,能夠苟延殘喘到二十七歲,已經是他拼盡全力才能達到的幾近完美。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他完全複刻了他父母的偏執與焦慮。死亡是他唯一的解脫方式。
“他明白,影響這種東西不是他不想就不會有的。他控制别人,看别人在自己手下兜圈子,把案件的名氣搞大,引導主角抓住他的蛛絲馬迹,最後成功在民衆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個至少短時間内不會被迅速遺忘的印象。
“其實韓愧很可憐。”沈朝聽若有所思。他輕聲道:“畢竟他隻有這一個夢想。”
選角導演沒說話。一旁的作者最先回過神來,問:“沈老師,我就一個問題。請問您喜歡貓嗎?”
沈朝聽愣了下,嘴角揚起一個溫暖的弧度,蒼白的臉色襯得雙眸愈發澄澈靈動,沒有半分死氣沉沉。隻從他的外貌來看,人們往往會猜測這個人為何如此病弱。疾痛之下,能夠出現在人群面前的人總擁有強大的内心:“小動物們很可愛,但我恐怕有些難以消受。但我想,韓愧會喜歡。”
見其他人都不提問題了,選角導演道:“那您就試他小時候的那個情節吧。就是那個不被介入正式鏡頭的情節。”
韓愧是在幕後操縱整個棋盤的大人物,也是全文唯一一個反面角色,他存在的價值就是說明了“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的道理。
沈朝聽回憶原著——那時候韓愧十六歲,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他用了二十四刀馴化了春夜嚎叫的野貓。那是他第一次沾血,野貓凄厲的叫聲被雨聲掩蓋,可是他與它是如此靠近,甚至能感受到血剛湧上手指的溫熱。
沈朝聽對這個情節印象深刻。他沒有經曆過,卻仿佛親身體會。
『韓愧看着瘦骨伶仃的野貓,心髒劇烈地跳動。這讓他想起了他自己。
十四年被掌控的人生奠定了他此後做任何事情的基調。他豐富,又極其貧瘠。家庭教師會負責他的所有課外時光,每天的娛樂事件就是吃飯的時候數碗裡的米粒。但要控制秒數。』
他的手很溫柔地撫摸着野貓,表情是溫和,是悲憫。
『韓愧緩緩從口袋裡拿出一把美工小刀,刀面上有幾處鏽痕與褐色,那是被使用過乃至是沾了血的使用。他冷眼看了刀面一眼,然後低下頭,對已經毫無力氣的野貓說話。
他為它賜名:「咪咪。」
「摸摸。」
野貓擡起頭,被雨敲打過的雙眼密布血絲,氣息微弱地叫:「喵。」』
第一下很快插了進去。然後是第二下、第三下,直到鮮血染透了他的褲子,他才終于換了個抱着貓的姿勢。
『還剩四刀。
那貓本來該死了,可韓愧不讓它死。他刀刀都劃破了皮毛、滲進了血肉,卻刀刀都沒有緻命。』
沈朝聽的身子顫栗了起來。他好像和韓愧成為了一個人,他們共享愧疚、激動、興奮。
他的表情平和而安甯,臉頰上被雨稀釋了的血液在下巴處彙聚,再回到野貓身上。
這種“别人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裡的感覺太令人喜愛了,即使受到傷害的隻是一隻貓。
他根本舍不得讓它就這樣死去。
『「你還是有人愛的。」韓愧喃喃道。他看着貓的眼神平靜溫柔,好像在欣賞什麼值得他喜愛的東西。
「還有四刀。」他說。「一天二十四小時,你要記住,每時每刻都不能抛棄我。」
它能記住嗎?
記不住也沒關系。韓愧想,反正貓到處都有,再捉一隻來也好,畢竟這隻貓很醜。
可是真的越看它越喜歡啊,他喜歡它奄奄一息還不舍得放棄生命的情态。』
他的手背浮起青筋。蒼白的皮膚與修長的手指會讓人聯想起黑白琴鍵或者柔韌琴弦,總之不會是一把不夠鋒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