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四刀他下得很鈍,好像是他緊繃的精神終于松懈,于是顯得怠懶不屑。可事實上他連弓起的脊背都暗藏野性,面對獵物怎麼可能放松警惕?
他隻是想更好地讓小貓長長記性。
『他為它洗禮。』
“我的表演結束了。”沈朝聽起身,微微後退一步,略長的額發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睛。
“沈老師,您真是把韓愧演活了。”小說作者驚歎,“您的形象也很貼切。恕我冒昧問一下,您是從剛進來時就把自己代入‘韓愧’了嗎?”
沈朝聽道:“您過獎了。是的,我确實是從剛進來時就把自己代入進去了。”
選角導演見大家都很滿意,轉頭朝助理喊:“通知後面的人,韓愧的不用試了。”然後又扭頭看向沈朝聽,“到時候我們會和你經紀人聯系的。”
沈朝聽微笑:“很高興您的認可。那我就靜候佳音了。”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搖頭,好像這是一個必須要做的動作。阖上眼皮,再睜開已經烏沉沉了。這邊應該是處理好了,後續會發生什麼不在他的關心範圍内。
事實上,他意識到自己在演完那場戲後随時處在崩潰的邊緣。他暫時無法進行多餘的交談,也沒有更好的方法去處理事情。他必須快些離開。
匆忙離開試鏡的地方,他抖着手取出藥,放入口腔後便任它自己下落至咽喉。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反應會那麼大,也許是這具身體的精神真的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沈朝聽喜歡這個劇本,在第一次看見韓愧的時候就産生了深深的共鳴。如今的成功證明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但他沒有絲毫喜悅,沈朝聽隻想毫無形象地做些什麼,至少不是呆呆地站着等待經紀人來接。
交談,交談……他想開口說話,喉管卻像被扼住了一樣隻能發出短暫的音節,如同最初未受教化的野獸。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開始想昨天發生的事。
“沈老師,”助理小陳有些遲疑地對沈朝聽說,“您看……這個接不接?”
這是沈朝聽母校發來的邀請函。他是理工大學畢業,雖然最後跑去演戲了,但闖出來的名堂還不錯,再加上校長是他養父母的朋友,曾受養父母之托照顧過他,于是今年校慶,校方給沈朝聽寄了邀請函。
“當然接。”沈朝聽彎了彎眼睛,對她恭敬的态度有點無奈,“你真的不用怕我,大家都覺得我很好說話的。”
小陳沒敢吱聲。她确實有點怕沈朝聽,但不是出于認為沈朝聽不好親近,而是出于生活在底層家庭的敏感,覺得沈朝聽有些可怖。那種可怖就像是随時會崩裂的琴弦,變成參差不齊的倍數。
也許是一場誤會。小陳想,畢竟沈老師表裡如一。她默默點頭,沒有說話。
沈朝聽看出她不準備聽自己的,表情溫和:“别擔心。相處一段時間後也許你就會感覺好受一些了。”
小陳處理完這件事,很快就離開,留沈朝聽一人待在原處。他略微思忖,點開相機的自拍,拍了一張照片發在了Around上。
沈朝聽計劃性很強,但他并不懂得補救。就像現在,本來是該回家的,結果小陳來這一趟打亂了他原本的計劃,他便留在公司,暫時按兵不動。
不過一直按兵不動也很無聊。他望向窗外的雨幕,鈍痛襲上腦海。那是溫和的、遲鈍的,像錘子敲擊頭顱,也像心髒怦怦狂跳。
他沒什麼工作,目前也不需要營業。老闆下班了,路過他在的房間,打了個招呼。
“還沒走?”老闆态度熟稔,“我記得公司可不需要你幫忙處理事情。”
沈朝聽凝視他匆匆瞥過自己的眼睛:“也許如此。”
老闆閑聊一樣繼續說:“聽說你前段時間跟楊柏商量好了,很快就不在公司幹了。”
沈朝聽沉默半晌:“我覺得我不該說。”
“為什麼?”
“會有意外發生。”他右手輕輕撫上左邊胸口,“在你說出‘楊柏’這個名字的時候,它漏跳了。”
“也許隻是你身體又出現了意外。”老闆問,“你聽醫囑了嗎?”
沈朝聽說:“我不會在工作上出意外。”
“那就是在生活裡出。”老闆被他逗笑,“就像你說的,我們都需要平衡。”
沈朝聽答非所問:“開獨立工作室這件事,我再想想。”
“靜候佳音。”老闆走了。
想了想,沈朝聽還是離開了。不過至于接下來要做什麼……他想,累了就可以回家了。
淅淅瀝瀝的雨溫和柔軟,細密多情。比通過窗子看見的要更加親人。沈朝聽獨自撐着傘走在雨幕中,看見迎面跑來一個年輕人,匆匆忙忙的,似乎是沒看路,不小心撞到了他。
年輕人鞠躬道歉:“對不起!”
“沒關系。”沈朝聽寬容地笑笑,“你并沒有撞疼我,況且是我先沒有躲開。”
那男生聽到聲音擡眼觑他:“你是……朝聽!”
沈朝聽有些訝然:“你認識我?”
“我是您的粉絲!”男生很激動,“您剛出道的時候我就喜歡您了!”
“謝謝。”沈朝聽把傘往前遞了一些,“你來傘下說話吧。你需要一個簽名嗎?或者合照?”
男生對他的邀請無動于衷,明明淋了一身雨,卻對後面兩個問句的反應更大:“啊我可以嗎!”他瞪大眼睛,手忙腳亂地翻身上有沒有帶紙筆,最後沮喪地說:“我沒有可以給您簽名的東西,今天也沒帶手機出門!”
“好吧。”沈朝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違和感,一邊思索着他的不妥,一邊為男生找一些破罐子破摔的理由。他沒聽清他說的什麼,但下意識道:“很遺憾。”
男孩臉紅到脖子:“不遺憾!”
沈朝聽笑了起來:“謝謝你的喜歡。”
“我應該的!”男孩有些依依不舍,“我該回家了,朝聽再見!”
沈朝聽看着他跑進雨幕,行為舉止誇張失措,恍惚間覺得自己是正在做一場夢,畢竟當初他還沒成名時,他一直期待有人這麼真誠地向他表達喜愛。他喃喃回應:“再見。”
雨越下越大,風也跟着不留情地席卷來,逼得沈朝聽不得不傾斜着打傘。但是他最終也沒有選擇打車回家。是少人的下午,又在這樣大的雨裡,天地間仿佛隻有他一個人。他傾聽雨聲,表情有種看上去很靜谧的惬意。
沈朝聽其實不喜歡雨。
确切來說,他不喜歡除陰天外的任何天氣,以及有時幹燥或濕潤的空氣。
“如果老師在的話……應該會說,‘好大的雨呀,朝聽,我來給你拍張照吧’。她一直那麼喜歡記錄生活。”沈朝聽喃喃自語,“也許還會說别的……催促你快點回家,淋濕了的話,她是不會幫你找補理由的。”
他駐足,怔怔地看着遠處的一朵雲。
那雲烏黑、沉重,明明隻有一朵,卻壓抑得像整片天空的陰影。他看着看着就露出了一個笑。他不喜歡笑,但是時時刻刻都在扯起自己的嘴角。
既然想起老師,他就不免想起以前。他記得那是陰冷的冬日,寒意透骨,但少見的有如火爐般的溫暖出現。他記得那捧雪,輕柔、溫和,在人的感知裡,單獨出現時完全沒有力量。
細細密密的雨卻有力量,不管是單獨還是聚集。就像現在,它們打在積蓄許久的積水上,此起彼伏地漾起了一片片漣漪。
沈朝聽走到積水旁,把傘放下來。傾倒的途中他看到滴滴豆大的水珠砸到裡面,濺起一大片波紋。襯着不停的雨,久久無法平息。
他恍惚聽到了“叮咚”一聲脆響,眼睛就被雨滴擊打至閉上。
他終于到家了。
想到昨天結束時陌生的情緒,沈朝聽心髒不免痛起來。他覺得自己好似溺于河中,嘴裡還含着渾濁的水,鼻腔已經被刺激得連連打噴嚏。
真是令人……
難堪的懷念啊。他想。
世界正在他的身體裡索取。沈朝聽感受得到。迷蒙的環境裡,他曾經抓住過唯一的指向标。
宋明莘。老師。他念叨着。又快到你的忌日了。
是八月十七,對吧?我記得很清楚。畢竟沒有比那一天更值得紀念的日子了。
今年的回憶比往年都要晚。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找到一份足夠昂貴的禮物向你賠罪。
先前喘不過氣來的情緒已然湮滅,現在停留的更多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手機的靜音和免打擾都開着,于是可以故意忽略一條條蹦上來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