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看不慣她罷了,就像我看不慣你一樣。”
方景煙強壓下面對殺母仇人的怒火,把一沓泛黃陳舊的筆記本扔在她面前的地闆上:
“小姨,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您就别再诳我了。我看過媽媽年輕時候的記事本,裡面還有你們的許多合照。
“你們曾經明明那麼要好,媽媽明明那麼疼愛你,在乎你,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要讓你反過來對她恩将仇報,恨之入骨?!”
方海夷直到今天才知道二姐還留下了這些東西。書冊随着方景煙的控訴一齊砸在地上時,她的身體也如遭到重擊般不受控制地一震,難以置信的眼裡逐漸漫起殷紅。
她定定地望着那摞書,嘴唇顫抖着,嗫諾半晌,狀似夢呓:
“我……我沒有……她怎麼會……”
方景芸從未見過這般神态的母親。
她有些不忍地偏過頭。
*
她的母親隻是太愛權力了,愛到失了人性,愛到要踩着普羅大衆的利益和屍骨上位。
就連把方景芸帶到這個世上來也并非是因為有多愛她,隻是為了和總能勝她一籌的方海迎攀比。
二姐有什麼她也要有什麼,處處不遑多讓。
母親和二姨之間曾發生過什麼,方景芸未能知曉。
在她眼裡,從小母親就視自己的權力和事業遠高于她這個女兒,什麼寵愛和優眷都隻是虛文。繼任風波平息,生活條件優渥,她隻是恰好在這時降生,恰好成了方海夷的臉面。
方景芸發展什麼愛好,把自己打扮成什麼樣子,想追求什麼理想,方海夷通通都不在乎,也不曾多加管束。她的存在隻是為了讓母親的終生大業能夠後繼有人。
“個個女人都有創生的能力,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取得像我一樣的成就。你不知道媽媽為了坐到今天的位置上付出了多少。”
——這是方海夷每次拒絕陪伴她時的慣用托辭。
你看,媽媽很忙,媽媽将來也會繼續忙碌下去。媽媽的地位來之不易,需要鞏固,也需要繼續延伸和擴大。所以媽媽沒有時間陪你玩,你自己要乖。
方海夷不是個喜歡向女兒傾訴衷腸的人,唯一真正了解她愛護她的方海迎早已不在人世。
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呢。
你付出了多少?
連你姐姐都付出去了,想來是真的破釜沉舟了。
*
從小方明蕙就常年不着家,大姐喜歡自己宅着,隻有方海迎陪你長大。
她是第一個陪你睡覺哄你睡覺的人,第一個為你買衣服換衣服的人,第一個擁你入懷、接納你、為你擦眼淚的人。她的見識和理想就是你的全世界,是你年少無知時對未來對遠方和對長大的全部向往。
後來你再怎麼想複刻這個世界,都不能夠了。
自從你産生了不該有的念頭開始,你們的距離就變得越來越遠,好像無論你怎麼做都無法挽回。
在她死後,你試圖回憶起姐姐的笑臉和溫聲細語,即使你知道這些都再也回不去了。你再也回不到那個在換牙期故意偷糖吃想等姐姐來訓斥,但隻是被對方溫柔地拭淨嘴角糖漬的小女孩身上了。
向來自诩回首往事沒有意義的你在那一刻突然也意識到了時間穿梭的魅力。就算什麼都改變不了,至少你可以在窩進方海迎懷裡小憩的午後時光裡反複地活着。
可很快,你發現,就連姐姐身上的氣味和她懷抱的力度,你都再也想不起來了。
那個場景再也不屬于今時今日的方海夷了。
你想,人世間的感情實在是太複雜了。
你又想,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其實不必如此複雜。
你想不清楚。
你感到有些疲憊了。
你太想念她了。
你後悔了。
*
方海夷紅着眼眶,終究還是吐出幾句:
“我沒有恩将仇報,我沒有恨她……
“我怎麼可能會恨她呢?方海迎……可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在乎的人。”
說這話時,她始終看向地上那攤出自姐姐之手的記事本,嗓音飄渺,仿佛在神遊。
沒有了方海迎的人生,她過得一點都不好。
以後也不會好了。
盡管無時無刻不散發着矜貴驕盛的氣息,但她腐生的内裡則在日複一日地坍塌凋零,直至滿目瘡痍。
她擡頭,雙眼通紅地看着方景芸。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兒,又像是在看她記憶中逝去多年的姐姐。
好糟糕。
好糟糕的我自己。
好糟糕的一輩子。
方海夷長歎一口氣,笑得凄涼,藏在身後衣袖裡的護身匕首經小臂滑至腕間,不動聲色地緩緩割斷綁縛着她的繩索。
方景煙眉頭緊蹙,萬萬沒想到小姨的真心剖白竟會是如此,正欲出聲追問,卻被方海夷打斷:
“你們是和那個塔羅師在合作吧。
“她是全世界唯一擁有水類異能的人,也是唯一既有異能又有天賦的人,就連天賦也不同尋常……是吧?
“她就是利維坦上位之前,全球各大陣營争權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找的‘救世主’。可惜被周無渝和成若吟藏得那樣好……以至于到頭來,還是可以為她們所用。也不知道這‘救世主’,能不能救我的方家。”
方景煙和妹妹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信息量太大,其中的許多詳情她們都不曾知曉。
“哼,我們這代人經曆的事情,你們當然不會知道。”
靠坐在椅子上的人對她們的表情倒是毫不意外,但仍固執地打着啞謎,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那書呆子大姐生前最大的夢想就是能看一看海。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死了,把我的骨灰也灑進海裡吧。”
語罷,不容她們有反應的機會,一柄寒光閃至身前,方海夷視死如歸地劃開了自己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