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C12城圍剿沙獸時回想起了對能力的掌控和運用以來,裴望矜就如大腦受到了二次開發般,在其它方面也出現了無法言說的變化。
譬如她一直随身攜帶的那副自創塔羅牌仿佛有了生命,有時竟會自行排列組合,為她提示一些細微末節之事的行動運勢;
有時甚至還能感應她的情緒波動,與水類異能的外在形式共同作用在一起。
又如在十歲時遇到周無渝之前的,曾被撇在腦海深處的幼時記憶,也時常以夢的形式造訪,浮現出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
其實不用方景煙提有關她身世的種種謎團,早在“鬼樓”裡時,裴望矜便已經開始了不動聲色的探尋。
而今晚,她總算做了一個相對連貫的關于C835城的夢。
夢裡,她擁有了上帝視角,如虛幻無影的精神體漂浮在上空,旁觀着以襁褓中的自己為故事焦點的一切。
小小的她被誰交到了城主奧芙的手上,後者将她圈在由柔軟的臂彎和小腹圍成的懷抱裡,低下頭親昵地蹭了蹭裴望矜的臉。
盡管聯邦總統一職在星元501年即已完成了最終角逐,權力争鬥暫時落下帷幕,但人類聚居地依然并不太平,利維坦在C835城的同黨為追随他的意志,發起了以推翻奧芙為目的的城内政變和混戰。
為避鋒芒,也為保護自身和裴望矜的安全,奧芙佯裝隐退,帶着她東躲西藏,養育了她整整六年。
奧芙是新人類中的阿爾忒彌斯,擅長利用自然環境中的一切來維持生存和自我保衛。
但利維坦麾下的政府軍一刻都沒有停止過對她們的秘密搜尋,縱使奧芙頻繁更改住處,依然逃不過見錢眼開的暗使出賣她們的位置。
奧芙也早早地為可能發生的一切危急情況做足了準備。政府軍最終找上門來時,她已将裴望矜藏進修有連通外界的暗道的地下室裡。
不容他們有翻找搜查的機會,奧芙舉起鐵質盾牌和巨大的雙頭斧,二話不說就開始斬殺面前這些利維坦的走狗。
信奉自然之力的她僅持有冷兵器,哪怕武力再高,也不是拿着高級軍械的政府軍的對手。
但奧芙全然不顧這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役,依然拼盡全力與他們殊死搏鬥。英勇犧牲時,渾身彈孔的屍體怒目圓睜,重重地倒在通往地下室的暗門之上。
年幼的裴望矜透過木制地闆的孔洞,狹窄的視野裡隻望見了一片猩紅。
政府軍折了兵還沒找到裴望矜,悻悻地在奧芙的屍體面前高聲闊論,說“三号實驗”的成品最好别被找到,就算找到了也最好别真的具備什麼水類異能……
裴望矜從不甚明晰的聲線中聽出,她的存在和現世會帶來足以影響“總統大人”統治地位的号召力,且她與生俱來的水類異能非常危險,利維坦絕不允許出現可以與政府軍抗衡的人。
“一旦發現,格殺勿論!”
——我是危險的。
裴望矜聽懂了。
奧芙媽媽是為我而死的。
我不應該出現。
體内充盈着的異能感知到小主人的焦急和茫然,能量流以縷縷水霧的形态繞上她的指尖,又意圖撫上女孩的臂膀已示安慰,卻被更高級别的意志強行截斷,毫不客氣地壓了回去。
我不該施展出這種能力。
如果我沒有異能,奧芙媽媽就不會死了。
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
我不能被發現,絕對不能被發現!!!
女孩悲痛而尖銳的心聲如潮水席卷,沖擊着幻影形态的裴望矜的耳膜。
——創傷。
早已長大成人的裴望矜迅速識别出了女孩的狀态。
由于巨大的恐懼和對創傷的應激反應,而選擇強行遺忘這些令她痛苦的回憶,連帶着本是天下之甘霖的水類異能也被刻上了“會給她愛的人添亂”的烙印。
裴望矜沒有注意到,在默默注視小小裴的同時,她的精神體也和女孩一樣落下了滿臉的淚。
*
“這是我很重要的故人的女兒,如果哪天事發不測,請務必替我保護好她,不要讓他們找到她。”
城主奧芙曾這樣交代她所親信的首輔。
“這是奧芙的女兒,政府軍還在城中流竄,請把她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首輔遵從奧芙的遺願,通過暗道前往地下室,把因藥物作用而沉沉睡去的裴望矜傳到交情深厚的同窗手中。
“這是我的女兒,事出有因,請代我保護好她。”
同窗将女孩傳給了一起長大的鄰居。
“這是我的女兒。”
鄰居傳給了鎮子上的汽修工。
“這是我的女兒。”
汽修工傳給了城郊紡織廠的廠主。
“這是我的女兒。”
紡織廠廠主傳給了被新政府劃為三等公民的屠婦。
“這是我的女兒。”
裴望矜被她們托舉着,傳呀傳,傳呀傳。
屠婦舉起屠刀,示威般紮在地上,另一隻手将孩子緊緊地護在懷裡,宣布道。
“沒有人能進入三等公民的領地,沒有人能傷害到她。”
……
政府軍像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鬣狗般一路找了過來。
首輔在奧芙的墳前自刎了。
她把這個秘密永遠帶進了地下,連同她至死不渝的忠誠。
同窗被政府軍嚴刑逼問,她的妻子也被當着她的面開膛破肚,她卻咬緊牙關,沒供出一個字。
埋葬亡妻時,她跳進木棺裡,與她殘損的遺體相擁長眠。
汽修工被圍至牆角,子彈貫穿了她的大腿。
她拔開手榴彈的拉環,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漫天焰光裡閉上眼,嘴角噙着最後的笑意。
紡織廠廠主的車間被燒毀了,家也被砸了個稀巴爛。
她在夜裡出了城,赤手空拳地做起了沙獸獵人。每割開一隻野獸的喉嚨,就像政府軍滾燙的血澆了她滿身。
屠婦以一敵十,拎着砍下的頭顱歡快地跳着舞着,嘴裡唱的是浪奔浪流,萬裡濤濤江水永不休。
呼出最後一口氣時,她長跪于地,身上插滿了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