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隻被替換成黑色的眼珠呆滞地反射着無機質的光,可另一隻藍色的眼睛卻緩緩地縮緊了瞳孔。
那瞳孔震顫着,遠遠地望進她的雙瞳,他的嘴唇艱難又緩慢地張合,隻發出一聲滑稽的氣音。
還是說,那聲音其實出自她的口中?
她不能知道。
她喘息着,像破舊的風箱,如同被擦拭過嘔吐物的發黴抹布塞入喉中一般強烈而無法抗拒的痛苦從身體内部湧出,令她反射性地弓起身體。
她跌倒,四肢着地地蜷縮着,像是一隻中槍的動物般不堪地痙攣起來。胃部抽搐到疼痛的感覺明明如此真實,可她卻吐不出哪怕一滴胃酸來。不含□□的無機身體咯咯地震顫着,隻有如内髒碎片般的深紅色碎屑接連不斷地順着指縫灑落。
“紅寶石!”
誰的呼喚聲在身旁響起。她茫然地擡起頭,望見籠中搖曳的藍綠色發梢。那個藍色的身影無力地斜靠在為他鑄造的囚牢邊緣,他的藍眼睛裡倒映着雪地裡那一抹狼狽的紅痕。
她看見裂痕。
裂痕開始蔓延。從那隻藍眼睛開始,裂痕蔓延到下颌,如同一滴無望的淚。
破冰般細碎綿密的破碎聲清晰得仿佛就在自己耳邊。
“紅寶石,冷靜一點!你的斷口還沒有長好,如果再開裂的話……”
她在無法遏制的幹嘔中掙紮着,向舊友伸出手去。
不聽使喚的身體無法直立,于是她緩慢地膝行,在蒼白的世界中拖出一道短促而扭曲的紅印。
“紅寶石,不要繼續行動了,紅寶石!”
紅寶石轉動眼珠。身材高大的僧人半蹲在地上,将手臂攔在她的腰間,他那張向來嚴肅的臉上布滿了擔憂和心痛,她張了張嘴,扯住長者長長的衣袖。
“……老師,”她用如吞沙礫般破碎的嗓音呼喚着,“老師……”
“螢石,螢石他、他被月人——老師!”
她無聲地哭泣起來——卻沒有一滴眼淚可流。
“老師、他、他被月人,螢石他,螢石……”她哽咽着,“救救他!老師,救救他,快救救他吧,老師,螢石最喜歡你了,救救他吧!”
如同不忍直視般,僧人偏過頭去。
“——紅寶石,螢石不在那裡。”
“快救救他啊!求你了,老師,救救他吧,别讓他那樣,别讓他……求你,老師,求求你了…………”
機械生命憐憫地閉上眼。
他清楚地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孩子,無論他說什麼也都是聽不進去的。于是金剛捏碎自己手臂的一角,正如以往每次一樣,向着那關押着螢石的籠子以及高懸于天空的黑雲彈出,于是,隻在轉瞬之間,一切都煙消雲散。
而紅寶石的哀求也戛然而止。
碎得滿地狼藉的紅發寶石人茫然地癱坐在雪地中央,深紅的眼瞳中照應着空無一物的雪地。
“螢石不在這裡,”金剛說,“那隻是月人的投影……”
“……投影?”
“是的,那是月人的技術……”僧人将寶石生命緩緩擁入懷中。
“對不起,我沒能救下螢石。”
她低喃着,“……可是,他看我了……他明明就在那裡……”
明明隻差一點就能到達,明明如此近在眼前——
——原來如此。
有個聲音不合時宜卻又冷靜無比地在腦中響起。
——那其實是個通訊設備。
她恍然大悟,啊,是這樣,原來如此,那是個通訊設備呀。就好像是和螢石打了個視頻電話似的,沒錯吧?
紅寶石垂眸看向自己斑駁碎裂的雙手,竟有一股荒謬的笑意從胸中湧起。
這算什麼?
她笑起來,紅色的碎屑撲簌簌地往下掉。
是啊,她有什麼不知道?她早就明白的。
紅鑽也好,螢石也罷,還有她自己,都不過是月人掌心中起舞的小醜。
可是——開什麼玩笑?
她笑着,胸腔劇烈地震動,本不該存在的尖銳痛楚如同匕首剖開她赤紅的胸膛。
“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把螢石還給我!把紅鑽還給我!把堇青還給我!”
透明的醜角在無人的劇場中尖叫。
沒有人為她鼓掌。
于是她跪伏在地上,凄慘而卑微地哀求起來。
“還給我,還給我……求你們了,還給我吧,還給我吧,我什麼都做,我什麼都願意做,不要這樣對他,好不好?求你們了,别這麼對他,别這麼對他!他那麼好,他那麼好,你們怎麼忍心?他那麼好……放過他吧,求你們了,别這樣對他……”
她的哀求無人回應。
于是獨角戲落下帷幕,醜角的恸哭也被冬風掩埋。
她流出的冰冷“鮮血”,終究也還是染不紅無情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