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昕搖搖頭。大概過了半分多鐘,她說:“小昕看得出來呀。
“沈叔叔看上去很悲傷,看到小昕之後更悲傷了。故事裡說,大人是會睹物思人的。如果看到小昕做的事情就會難過,比難過更難過,叔叔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那在這個大人身上,以前應該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吧?”楊儀昕拍拍沈朝聽挺直的脊背,“小聽肯定也很害怕!”
楊儀昕笑眯眯的,麻藥勁早已過去,她臉色煞白,笑容卻依舊猶如清晨的日光:“小昕害怕的話,小聽會更害怕的。”她說,“小聽不要害怕呀。”
沈朝聽一怔。
他慢慢調動嘴角和眼部的肌肉,提起的過程裡讓臉頰那裡的肌肉群也開始移動。他的笑容溫婉,卻因為嘴角和眼角過于平直尖銳的度數顯得随時可以被人撕裂。沈朝聽自己也能注意到,他的手指撫上嘴唇,經常被牙齒反複觸碰的地方已經留下深深的齒痕。他把肌肉放得緩了一些,于是他的表情也更加沉靜柔和。“小聽不會害怕了。”他聲音平穩,語氣堅決得像某種向神供奉的場景會使用的祈禱,“所以,如果小昕害怕的話,就哭出來吧。媽媽不在這裡,隻有小聽和小昕在。”
楊儀昕又眨眨眼。沈朝聽的承諾和安撫像一個開關,片刻後,豆大的眼淚從她眼裡滾落,紅血絲迅速蔓延女孩清透的眼底。沈朝聽坐得離她近了些,她抱住沈朝聽,頭埋在他懷裡,無聲地大哭。
她怕外面的楊柏聽見,含混不清地說:“我害怕……好痛……”
“腿被卡住的時候,一開始好痛……然後就沒有感覺了,我感覺不到那條腿了……
“媽媽哭得好厲害,我害怕,我怕媽媽擔心,說了好多次‘小昕不痛’,可媽媽還在哭。我沒有辦法,我沒辦法讓媽媽不哭……
“媽媽說我以後還能打籃球,我知道媽媽是騙我的,我看過裝義肢的叔叔阿姨,切除的那裡好難看……”楊儀昕語無倫次,“我想穿裙子……故事書上,公主都會穿裙子的,穿不了裙子我就不是媽媽的公主了……”
沈朝聽等她平息自己的心緒,輕柔地擦拭她的眼淚,耐心地回答她:“不是隻有穿裙子才能是公主的。公主在溜出去玩的時候,為了行動便捷,也會穿上褲裝。”
他輕輕拍楊儀昕的背部:“不能做媽媽的公主,小昕還可以做媽媽的騎士呀。小昕有沒有發現媽媽最近變老了一些?”他故作嚴肅,“小昕變成騎士的話,就能夠保護媽媽的臉了。小昕還記得媽媽很愛漂亮,對不對?”
楊儀昕愣愣地點頭。
沈朝聽哄孩子:“至于傷口,那是小昕的勳章哇。小昕超級厲害的,你看,叔叔身上就不會有,媽媽身上也不會有。小昕的傷口是小昕舍己為人的心感動了上天,于是給了小昕這樣一個标志,”沈朝聽扶住楊儀昕的肩膀,直視她,“以後不論在什麼時候,大家都會因為這個特别的勳章記住小昕的。”
楊儀昕的腦袋瓜還接受不了這麼多輝煌的期待,隻是歪歪頭,期盼地問:“所以,小昕會變得比公主更厲害,對嗎?”
沈朝聽笑着鼓勵她:“是呀。從今以後,小昕就是保護媽媽的騎士了。以前呢,小昕是需要被媽媽保護的公主。”
楊儀昕眯着眼睛笑起來。日光透過病房的窗戶灑進來,落在她身上,讓她看上去是一尊金燦燦的慈神像。
小朋友的精力總是有限的,聊了一會兒,再加上身體疲憊,楊儀昕不得不躺回床上,準備休息。
沈朝聽掖好她的被角,看她在睡夢裡露出甜甜的笑,悄無聲息地退出病房。
楊柏一直站在外面,現在已經平複好自己的情緒了。她勉強笑笑,看着沈朝聽眼下愈發濃重的青黑色與眼底的紅血絲,問:“這幾天沒休息好嗎?小陳工作怎麼樣?不要太勉強自己,小昕什麼時候看都可以,我們暫時還不會離開這座城市。”
沈朝聽一愣。楊柏從來沒和他透露過自己會離開這座城市的消息,他以為她們不管怎麼樣都不會離開從出生到現在的家鄉。楊柏看出他的疑惑:“等小昕的腿部情況控制住,我打算帶她去風景好的地方散散心。她一向喜歡鄉下,我想,也許可以和她的姥姥姥爺在一起住一段時間。”
沈朝聽知道這是對楊儀昕來說最好的結果,她們沒有那麼多錢維持到腿長出來,現在的技術發展也不會讓腿長出來。她們隻能避開會觸發應激的地方,讓女孩在全新的溫柔的環境裡收獲新的喜悅,這是她離開母親肚子後的第一次重生。
但是,不可以不走嗎?
他想起楊柏曾經神神秘秘地說他會在27号,或者27天,又或者臨到的27歲,收獲他曾經向往的東西。
為什麼會?
楊柏笑了下,很慈愛。
他不認為這是真的,但他也可以去聽。
我不認為這是真的,但我也可以去聽。
但是、但是——但是——這就是,這就是“幸運”嗎?
這就是,唾手可得的幸運嗎?
楊柏還在絮絮:“你的房子裡我都設置好了,一旦智能管家檢測到你的體征不對就會自動撥打120。比我這個人工的放心多了。”她說,“照顧好自己,不要總想那麼多。當初是我領你進這個行業的,現在不得不退出。”
楊柏微微踮腳,想揉沈朝聽的腦袋。這次沈朝聽沒有低頭,他的脊背倔強地挺直着,挺直得好像要成為天塌下來頂住天的那面牆,成為真正的脊梁。他想,他已經很久沒有正式居住那間綠粉相間的房子了,他也很少去。這些楊柏都沒注意。他又想自己不能強求,楊柏這段時間很辛苦了,好孩子不該成為拖累。楊柏遺憾又溫柔地注視他,歎氣:“是我食言了。”
沈朝聽說:“不是你的錯。小昕生病,我們都不想看到。”
楊柏說:“是啊,都不想。”
沈朝聽心裡一突,幾乎感覺自己要被楊柏看穿。他曾經的确嫉妒過楊儀昕,他知道那是錯的,他隻是太少有人愛了,他以為自己會是楊柏最好的夥伴,明明是他和楊柏走出丈夫抛棄的冬天,最後卻是楊柏和前夫的孩子在楊柏的生命裡更重要。他早就覺得自己對不起楊儀昕,現在被楊柏這麼一說,又覺得自己對不起楊柏。
最開始是由什麼引發的來着?他好像很難受,胃很痛,然後是神經,是整具骨架,骨髓裡深深的痛。他很早就這樣了,他早就習慣。但是楊柏的照顧讓他生出一些奢望,他又想有人陪着。
他不擅長直說,在消息欄裡來來回回地打探。楊儀昕發燒了,楊柏看不出來他的話。沈朝聽想讓楊儀昕快點好起來。
隻要她好起來,楊柏就可以看懂他,然後來找他了。
好嫉妒。僅僅是懷胎十月就可以讓一位女性變成極其愛她的母親嗎?那為什麼他——他沒人愛呢?
他就算有人愛,他就是有人愛!可是——可是——為什麼——無條件愛他的,全都不在了呢?
是不是隻有楊柏這種有條件的愛才會長久?可他好想要更多的。更多的。欲望是填不滿的!
他好像總是做錯事,總是判斷錯什麼。他可能不适合做選擇與判斷題,這是刻在他骨子裡的,他隻會選擇錯,即使最後和他先前選擇的相反,他總是錯的那個,因為最後的才是他選擇的。
楊柏沒再說什麼。她推了推沈朝聽,讓他離開。沈朝聽順從她。
又是站在醫院門口,上次和這次的理由完全不同。沈朝聽内心郁郁,嘴上又說不出來哪裡郁郁。他就是想哭,不過還沒想死。他可以去死,如果有在乎的人這麼說他的話。
你真該去死。沈朝聽對着後視鏡裡的自己說。他沒有反應,車子成功啟動。
沈朝聽的手機常年靜音和免打擾,等紅燈的間隙看到通知欄來自韓暮生的數字“26”還有些恍惚。他一時間不記得韓暮生是誰,又在後面的車輛的喇叭聲裡找到韓暮生的笑。他的男朋友,一個小可憐。
正巧,一個語音電話打過來,沈朝聽直接接了車載藍牙。他一邊說話一邊在不需要看路的時候微微側頭,也許也需要看路。他分不清了,但這條路他很熟,況且車子有自己的警備系統,察覺到異常會在車内觸發警報。
韓暮生玩着手機,突然擡頭朝沈朝聽笑:“聽聽,我又刷到一個情侶探店!”
韓暮生看上去已經對“沈朝聽男友”這個身份非常肯定,于是不會再擔心沈朝聽會不會有一天把他抛棄,或者自己會不會影響沈朝聽。沈朝聽很滿意他的這種狀态,但思緒又有些慢半拍,在韓暮生焦灼的視線裡,他隔了好久才慢悠悠地說:“一起去看看吧。”
韓暮生于是笑得更開,像天邊逸散的雲。沈朝聽莫名覺得刺眼,但他又想到這就是他心裡的韓暮生,于是定神強迫自己去看。韓暮生撒嬌一樣:“吓死我了,我還以為聽聽你不願意和我一起去……”
他撒嬌的樣子看上去很嬌俏。沈朝聽回神仔細打量,感覺韓暮生哪哪都變得嬌了起來。可是明明他應該是比較舒朗元氣的長相。是這幾天沒見面導緻的嗎?沈朝聽想,也許是受刺激太大,所以忘記他的長相細節了。
沈朝聽安心下來:“我很高興你會在看到情侶餐廳的時候想到我。”
有點奇怪。沈朝聽想。
韓暮生似乎完全不覺得,他頗為自然地接:“聽聽是我的第一位!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都會想和聽聽分享。”
他又說,可憐巴巴的:“聽聽可以也這麼對我嗎?”
這是明裡暗裡想讓他報備。沈朝聽看得清楚,又有點恍惚。他感覺自己在做一件錯事,就像羅佳——居然答應了一個魔鬼。可是韓暮生會是魔鬼嗎?答應他吧。
沈朝聽點頭。韓暮生歡欣道:“聽聽!聽聽!聽聽!”
“我在。”沈朝聽說。他突然有點羞赧,但後視鏡裡臉色慘白。
“你是要去哪兒?”韓暮生聽見車輛按喇叭的聲音。他連忙補充,“我不是在質問你……”
沈朝聽發車:“抱歉,剛剛發呆了,沒注意紅燈已經過去。我先前在探望病人,正準備回家。”
“哦哦。”韓暮生聽起來像不知道說什麼,隻能幹巴巴地道,“那你注意安全,到家後可以給我說一聲嗎?”
沈朝聽習慣性地微微勾起眼尾,翹出笑弧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