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聽:“為什麼?”
他有點悲傷。然後悲傷蔓延得很大,大得猶如海浪被後浪沖擊,一波一波卷得勢要比天高。
“我已經死了。你看我沒有用處。”奶奶用殘缺的手撫摸他的臉頰,“你要好好活着。”
海浪砸下來,砸在前浪上,砸在海灘上,惡狠狠的,從來不關心無法承受這份怒意的生命的想法。沈朝聽眼眸沉靜,半晌,他跪在地上。膝蓋上面也被硫酸腐蝕了。
奶奶眼睛裡流出眼淚,牢牢抵禦住海浪。那一滴水竟然能把毀天滅地的力量阻擋。清澈的、鹹濕的眼淚因為她仰躺的姿勢滑進鬓角,明明是泥牛入海、自身難保,卻有震天撼地,使海水倒灌。
奶奶也不見了。
沈朝聽低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隔了好久才嘗試自救。
硫酸很痛。
但是他沒有辦法,所有都要追随到他的腳邊。偏偏他的骨頭在此刻顯出格外的硬,一股難以消解的韌勁。所以他要用骨頭一直走路。
咕哒咕哒的聲音,沈朝聽的腳拍打地闆。
門外已經沒有那群女孩了,她們像一陣風,送來東西就走。
沈朝聽坐回沙發上,去看Around。
江洛沒有說話,但轉發了一個月前的一條博文。那條博文是江涴工作室的悼念,原來江涴一個月前就死了。
的确好久沒見到她了。
韓玉槊沒有插進娛樂圈的話題,但也轉發了九年前的一則新聞,關于交通規則問題,還有司機的判刑。
韓暮生好像沒有Around,所以沒有發言。
社交軟件被攻占,Letter裡全是不知名的惡意私信。宋铮承和沈憑依早就把他的好友删了,自從宋明莘去世,他們再也沒有溝通過。
還是說他們其實沒加過好友來着?
還記得當年他們在宋明莘離開後就遣散房子裡的傭人,把那棟房子的所有權送給沈朝聽,再也沒有回來過。沈朝聽每天過在偌大的房子裡聽外面竹蛉的叫聲,和着眼淚遇見宋明莘的鬼魂。
溝通的到底是他幻想中的宋明莘,還是幻想中的宋明莘,還是宋明莘呢?
江涴沒來找過他。為什麼呢?為什麼不找他呢?他什麼都能聽的,他不會說開,但是他會聽。他很善于接受别人的意見和看法,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門口傳來門鈴的聲音,他看過去,宋明莘回來了。她手裡拎着蝦,宋明莘喜歡吃炸蝦。還拎着一袋糖果,沈朝聽有低血糖,宋明莘喜歡讓他吃甜的。
沈朝聽揚起暖融融的笑意去接她。
宋明莘進門,硫酸避開她。她把糖果放在茶幾上,沒看見老鼠。走進廚房,廚房很快響起鍋碗瓢盆的聲音。
沈朝聽坐在沙發上剝糖衣,喂給老鼠。老鼠把它放在嘴裡,想咬不想化。
它的牙被硌到了,因此認清這不是可以輕易征服的。
宋明莘把午餐端到餐廳,招呼沈朝聽去吃。沈朝聽不再盯着老鼠看,起身去洗手間仔仔細細地洗過指縫。他用清水淨了一遍,又用洗手液洗了一遍,然後用肥皂,再用清水,再用酒精,再用洗手液,再用清水。
他把手指洗得發皺發白,指縫因為大力揉搓而呈現出不正常的紅。他用酒精濕巾擦了一遍手,隔了三分鐘又用洗手液洗了一遍,清水沖過,他把手擦幹淨。
宋明莘在餐桌前笑吟吟地偷吃蝦球,油炸水産品的香氣彌漫在空氣裡。
沈朝聽很給面子地連吃好幾口,然後就吃不下了。
他看着宋明莘,心裡有恐懼的懷念。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一個都問不出來。反倒是宋明莘察覺到他的視線,先開口:“我們朝聽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沈朝聽不說話。
宋明莘笑了下:“好了,我都知道。别難過。人們總是喜歡捕風捉影,看到你落魄了就會想落井下石。真正保持理智的并不多——即使你的确沒做那些事。”她語調上揚,有些蠱惑,“你的确沒做,對嗎?”
沈朝聽緊張地吞咽口水。他的嗓子又被異物堵住了,那個異物的感覺像一顆小球。小球可以随意放大縮小,因此它能正正好好地卡住。沈朝聽慢慢呼吸不過來,他想肯定宋明莘的話,自己沒做過。但是他說不了。
他費力地擠出字符,字符是“我”“啊”“沒”“有”“呃”“真”。
宋明莘的表情變得冷厲,異物消失了。沈朝聽猛的前撲過去要碰宋明莘,最後隻摸到一手空氣,如同靈活的魚穿插石穴之中。
他變成“做了”。
沈朝聽坐回椅子上,低頭塌肩,嘴角緊緊地抿着。江涴和江洛一起上門拜訪,江涴聞到香味:“什麼好吃的?給我吃口——”
江洛早就蹭蹭進廚房拿筷子了。剩下的午餐被瓜分幹淨,江涴的笑容明豔動人:“怎麼垂頭喪氣的?誰欺負你了?”
沈朝聽搖頭。
江涴輕哼一聲,指揮江洛去看Around。沈朝聽這下有了反應,他惶恐地攔住江洛的動作,眼睛裡閃爍祈求的光。他很少表情那麼外露,外露得臉上的肌肉一個不落的全都在工作。江洛停住了,江涴也驚住了。江涴遲疑一下,問:“……很嚴重嗎?”
江洛小心翼翼地說:“我們都可以幫你……”
沈朝聽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又想着不想讓他們看見,那種話看了傷心,又想着怕他們看了就意識到了,從而覺得他是瘟疫,必須要快點遠離。他不知道自己是哪種想法,或者兩者皆有。他的眼珠一下挪到兩人身上觀察,一下又挪到手機漆黑的屏幕。江涴沒堅持,江洛從兜裡掏出銀行卡。姐弟倆消失了。
沈朝聽怅然若失地捏着銀行卡的一角,反複記誦上面的卡号,仿佛這樣就能留下什麼。楊柏打過來電話,她明明知道沈朝聽并不喜歡這種交流方式。
楊柏說要帶着陳譽跳槽。
她們看見熱搜了,所以要及時止損。以楊柏的能力,到哪裡都會有人要她。陳譽也很優秀,而且他可能很快就要發不起工資了,陳譽不能跟着他耗。唯一的好消息是楊儀昕沒有殘疾。為什麼會覺得楊儀昕要殘疾?他腦袋一陣鈍痛,隻覺得很久之前發生過這樣一件事。真的發生了嗎?他小心翼翼地問楊柏,楊柏在那頭沉默片刻,冷靜地說:
“你沒必要因為我的離開而詛咒小昕。是我看錯你了。”
沈朝聽于是心都要碎了。
楊柏利落地挂掉電話,徒留沈朝聽在這頭想解釋卻找不到開口,聽筒裡嘟嘟的挂斷音聽上去格外無憂無慮。陳譽編輯了一條短信發過來,沈朝聽接收了,講的話很多,她學會了颠三倒四的冗長發言還有形式主義的廢話。簡要概述就是很抱歉要離開,但她必須離開。
沈朝聽不再嘗試辯解,安靜下來。
好友裡從來沒有齊甯這個人,總想着在哪裡還有個朋友,找了半天卻遺憾發現并沒有。可能也是夢的臆造,他不會收獲真摯的東西。然後就要等韓玉槊和韓暮生了。
他有些疑惑,自己為什麼總覺得會有一個名叫韓暮生的人來找自己,明明他隻記得宋明莘的朋友韓玉槊。
他耐心地等呀等,總是等不來。茶幾上的老鼠發出尖叫,他才後知後覺感受到小腿被硫酸淹沒,森森白骨光澤瑩潤。
的确不安全。不來很合适。
他把老鼠拿到餐桌上,硫酸見到不會傷害其他生命,順勢水漲船高,直接上升到沈朝聽的整條大腿。沈朝聽思忖片刻,又把老鼠拿到櫃子上面。那個櫃子比他還要高,完全可以保住老鼠的命。
是在默認他消失了,硫酸就不會再上漲嗎?
門鈴聲響起,沈朝聽去看。一個長相俊朗陽光的年輕人站在門口,眼睛是黑色的,看人的時候有點兇。韓玉槊站在他旁邊。
沈朝聽第一眼看他,還沒看到韓玉槊的時候——就覺得他是那個韓暮生。
韓暮生進門,二話不說拳頭就先招呼上來。他嚴格貫徹打人不打臉的原則,于是沈朝聽的胸膛挨了重重一拳,輕松逼出先前堵在嗓子裡的異物,是一些組織,一些髒器碎片,一些不知為何凝固的鮮血。
沈朝聽感覺自己整個人被疏通了,大腦空前的神清氣爽,眼睛也失去了白花花的視野,耳朵裡不再有鳴叫鑽來鑽去。但這更像是轉移,因為不知名的地方更痛,事情難道是要這麼發展的嗎?沈朝聽總感覺韓暮生不是這樣的,但他的确是這樣的,也隻能是這樣的。
韓暮生和韓玉槊一前一後走進來,硫酸也避開他們。
現在液體來到沈朝聽的腹部。它變得猖狂,變得兇猛,在沈朝聽把他們迎到客廳的時候就爬上胸膛。失去那塊皮肉的沈朝聽想,以後就不會再痛了。
好耶。
白骨與瓷杯碰撞的聲音清脆,沒人接。沈朝聽不氣餒,随手放下杯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來人。韓玉槊表情冷淡:“我不管你在想什麼,網絡上,不要再消耗死人。”
沈朝聽一僵。從他們進來後一直萦繞在沈朝聽身邊莫名其妙的小狗感消失了,可憐的微微下垂的眼尾重新鋪平。沈朝聽無不應下,讓特意帶了個打手的韓玉槊無所适從。
沉默在三人之間見縫插針,但在場的沒有一個是熱衷于聊天的,尤其是彼此還是敵對方。
沈朝聽心中并不好受,即使他已經失去了心髒。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他想起高贊的審判。是,他的确害死了那些人,但他不是有意的。為什麼所有人都要那麼責怪他?
……
他真的沒錯嗎?
可是仔細想想,他也的确值得被責怪。
既然這麼輕易就能被自己推翻所有固舊的決定,那麼先前,他到底在糾纏支撐什麼呢?
他應該讓那群女孩殺了他,并且出具諒解書。他是應該去死的,這點毋庸置疑。他苦苦掙紮哀哀懇求,他到底是在做什麼呢?
沈朝聽又有些茫然了。
韓暮生和韓玉槊的模樣模糊不清了,沈朝聽才知道自己的眼睛正逐漸消失。他的耳朵早就聽不到了,他又開始疑心自己到底有沒有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那他又答應了什麼條件呢?是不是馬上就要死了,這樣的話,倒是他食言而肥——畢竟實在是太快了。
他感到頭皮一陣尖銳的刺痛,毛絨絨的溫熱的東西碰到他的頭頂,應該是老鼠跳下來了。他想,你明明能活下來的,為什麼要來找我?
硫酸會避開你嗎?它已經傷害你了……
要是能活下來,記得換個家,不要在這裡了。
但如果下一任屋主很好的話,那你記得躲得快一點。
……祈禱一下,新的屋主會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