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後就看手機是沈朝聽最近養成的習慣,因為韓暮生總是活躍在各個時間段,而他希望能夠在自己的生活裡盡量及時地回複。
所以,現在,Around——上——這是,什麼?
沈朝聽看着熱搜上登頂的“爆”,還有前面自己的名字——一時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他死死地盯着話題内一波一波新的議論,熱度裡高贊的譏諷,想,這是什麼東西?
他……做過嗎?
沈朝聽心髒驟然加快跳動,幾乎要跳出他的胸腔,溢出赤誠的顔色。喉嚨裡像是有異物堵着,吞咽口水都顯得困難,經過喉管的時候像把明顯過大的棍子硬往裡面塞,直搗一起和心提到正下方的肺裡。
腦袋有些發脹,後腦勺隐隐的疼,有東西在遊走。它遊到前面,用力撞擊——前面像被人用錘子砸過那樣痛。反反複複循環這樣的感受,傳遞到耳朵,耳朵也漲得難受。尖銳的聲音突破鼓膜任意穿梭,穿進一酸就要落淚的鼻頭,穿進努力睜大看字的眼睛,穿進口腔,洩出一聲輕輕的:“什麼……?”
他的手好抖,抖得連他同樣顫抖的眼珠子都能認出那模糊的頻率幅度。眼球轉動的時候好幹澀,痛得像有細針在裡面虎視眈眈。他點進已經逐字逐句連标點符号都讀過的博文,看以前的粉絲怎麼評價他。
“某些藝人能不能不要仗着自己有背景就瞎胡亂搞?對說的就是我前擔。什麼人啊,剛出道身後就有資本運作,表面上還裝出一副小白花的樣子給誰看呢,真覺得沒人看得出來?而且誰知道他哪來的資本,姓都跟人家不一樣。脾氣也不好,整天冷臉,不是誰欠他了?真感覺自己曾經喜歡過那麼一個東西簡直是眼瞎。還搶過我現擔的好本子,怎麼,資本滿足不了你,非得欺負我們家小可憐?什麼人品啊。也不知道私底下抽不抽煙喝不喝酒,别的幹沒幹呢,真該嚴查……雖說是早脫粉了,但想起來還是覺得浪費了那些時間。我真的!我真的,我幹什麼不好我非要追星?說不出來太難聽的話,沈姓藝人能不能跟我道個歉?這熱搜都爆成什麼樣了,正主一句屁都不放。指望誰給他沖鋒陷陣呢?早沒人了。而且還聽說他害死了資本家的親女兒,真的,這都能繼續捧下去……沒進圈之前的事了,我也是聽說的。進圈之後也聽說逼誰自殺過,好像是個女明星,反正我真的……他真該死啊!”
底下一衆附和。
“說真的,他水平也就一般吧,臉長得也就那樣,清湯寡水的,不就可塑性強了點,還能咋?背靠大樹好乘涼啊。”
“早就看他不順眼了,裝模作樣的,臉上的笑也假,我記得有人扒過對比過,他每次出席公共場合,笑容弧度差距不超過五個像素點。”
“到底是誰在喜歡他啊,沒品味沒素質,多少年了還穿那一款私服,标榜自己戀舊?清純不做作?拜托!媚粉的時候也不用點心?”
“很早就想通過他拍照扒他的地址了,結果從還沒出道的時候就非常注重自己的私人生活,一點痕迹也不給人。剛剛又找人扒了,你猜怎麼着,信息保護着呢。”
“他害死人這點還不夠?怎麼還有人喜歡。博主你也别太傷心,好歹及時止損了,我大學室友粉他一年半為了他花了好幾百萬……可能還不止,反正花了好多,一間屋子裡全是他的各種周邊。現在想想我都兩眼一黑。”
回複:“憐愛室友五秒,剩下五十五秒用來介紹我擔娃娃臉小男孩,求室友看看。”
回複:“室友室友能不能推推我,要的不多,十分之一就行,保證私生活不混亂,并且人品有保障。”
回複:“卧槽,這種賤人都能吃那麼好?以及室友土豪……”
“和他一起玩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吧……建議查查。”
“劣性藝人滾出娛樂圈!”
“沈朝聽滾出娛樂圈!”
……
沈朝聽退出這個貼子,沉默了會兒。
他沉默得實在是太久,久到能讓人疑心是不是其實是暈倒了。但他的眼睛還睜着,眼淚蘊着,在琥珀色的映襯下像經年深井。
他沒做過這些事。不是他做的。
不要在評論區裡引戰江洛。不要引戰他的朋友。他們都很好。
為什麼不探尋真相?為什麼要人雲亦雲?喜歡……原來不是一件仁慈的事嗎?
喜歡,原來這麼痛苦嗎?
其實,追捧才是幻想?
沈朝聽感覺眼前好花,花得像電視機的雪花屏,也像剛剛看見大量的白色,刺得世界都茫茫的。他聽見外面有人敲門,貓眼裡可以看見女孩們厭惡的眼神,緊皺的眉頭和張合的嘴巴都表現她們已經等待太久。等待報複沈朝聽太久。他身形一晃,跌坐在地上,整個人重重砸向門闆。骨頭與木頭相撞,一陣細微的抖動,外面的人确定裡面有人。
越來越猛烈的聲音,越來越猛烈的擊砸,還有潑液體,嘩嘩的響。沈朝聽勉力從無力裡抽出身,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去找東西堵門。
不能讓她們進來。他想。
她們隻是被教唆被誘騙……她們是無辜的。所以不要報警。
他跌跌撞撞跑了幾步,卻發現自己沒有力氣推動看上去很有安全感的雙人沙發。他看見他最開始的父母坐在那裡看電視,他眼前又白花花的。
“沈迎,倒水。”男人說。他有着國字臉,眉毛粗黑,是一副很正派的長相。所以沈朝聽一直覺得他是一座雄偉的大山,一座沉默的、尊重的山。
女人在他旁邊惬意地嗑着瓜子,肉肉的蒼白的身軀一陣顫抖,抖落一地瓜子皮。蝴蝶臂轉出波浪的弧度,曲線柔美。
是最典型的山父水母。
沈朝聽忽視外面的吵鬧,僵硬地拖着腳步去廚房。
廚房很久沒人用過了,但他就是知道那裡有水。外面有飲水機,但他們覺得暖水壺更健康。于是沈朝聽接了一半熱水一半自來水,又走出去。他跪下去。
男人不喜歡用小杯子,但也知道沈朝聽這裡沒有大的。他翻了個白眼,看着走來走去的沈朝聽,有些不耐煩:“出去,外面那麼吵,不解決不要回來。”
沈朝聽點點頭,起身去了。
他麻木地推開門,外面的人似乎沒認出他來,竊竊私語“這是沈朝聽的私生子嗎”。他捕捉到了,搖搖頭,在門口慘白的聲控燈下露出一個慘然的笑。
女孩們心軟了。她們義憤填膺:
“沈朝聽怎麼能這麼對一個小孩!”
“他長得好可愛……天呢,沈朝聽是不是有暴力傾向?長得這麼像自己的小孩都能下得了狠手……”
“他好瘦啊……沈朝聽和誰生的啊,怎麼看不出來。”
最前面的女孩溫柔地笑了下,蹲下去和沈朝聽說話:“小朋友,你爸爸在哪裡?”
沈朝聽第一次被這麼溫柔地對待。他想碰碰少女的手,又猛的縮回去,怯生生的:“爸爸不在……”
“好哦。”女孩眼神閃了閃,沒說什麼。她掏了掏口袋,從兜裡掏出一把糖果:“回去吧。”
于是沈朝聽就回去了。他進門前看見門上血紅的字,“沈朝聽殺人償命”。他轉過頭,小聲說:“姐姐……你們可以不會打擾到鄰居嗎?”
他補充:“鄰居不喜歡大聲……爸爸也是。他們會,生氣……”
女孩朝他彎彎眼睛:“好。我們會小聲一點的。”
竊竊私語又開始了。
“他好乖啊……”
“他好可愛。”
“如果不是沈朝聽的孩子就好了……換成别人的我都會誇他一聲萌寶,偏偏是沈朝聽的。氣死了。”
沈朝聽動動嘴唇,慢慢的,淺淺的,露出一個笑。
紅色的字與液體在門上滴滴答答,全部被隔絕在門外。
沈朝聽進到客廳就跪在一邊,膝蓋砸在地上的聲音比玉石落地要沉重一點。
男人一向是家裡的頂梁柱,唯一的主人。他淡淡掃了一眼沈朝聽,說:“我媽被你害死了,你就該聽我的。”
沈朝聽不覺得這話有什麼問題,他堪稱乖順地點頭,語氣恭敬:“抱歉,父親……我會聽您的。”
女人在沈朝聽金錢的滋養下變得潔白,因天燥而幹裂的唇瓣吐出柔軟的話語:“我們救了你,你害死了我們重要的人。沈迎,聽話。把錢給我們,我們會好好愛你。”
沈朝聽再次點頭:“是。”
男人無聊了,揮揮手讓他離開。外面的女孩們叽叽喳喳後還是不放心,液體順着門縫蜿蜒進屋内,硫酸率先灼痛毛毯。沈朝聽注意到了,他也共情了,他感覺膝蓋有些痛。移動身體的時候發現原來膝蓋和腳底也被灼傷了,血像酒液從杯中漏出來。
他拖着兩條傷腿走進雜物間,在漆黑的地方摸索灰塵。他記得這裡會有老鼠,他的痛覺敏感,半夜要是被老鼠咬到了會很痛。
軟軟的東西一掃而過,他立刻抓住後面的尾巴。是老鼠。老鼠一驚,立刻扭過頭來在他的手上咬一口。沈朝聽吃痛,卻沒有放開,老鼠也掙紮着咬得更厲害。
沈朝聽說:“今晚不要咬我。可以嗎?謝謝你。”
老鼠松開他,豆豆眼早就适應黑暗,狐疑地打量他。
老鼠吱吱兩聲,算是應答。
沈朝聽當它答應了,于是松開手。尾巴收了回去,耀武揚威地晃晃,沈朝聽沒再管。
流血的膝蓋磕到雜物,室内彌漫起嗆人的灰塵與血腥味。沈朝聽面不改色,隻是輕輕吹了吹撲到面前的灰塵,細微的東西馬上要進入他的眼睛了。
爸爸媽媽不喜歡他哭,但他的眼睛天生就要敏感許多。因此,他要付出更多地、努力地保護好眼睛。
沈朝聽摸索到角落,坐下去。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他還是沒逃過灰塵的侵擾,咳得驚天動地又要保證不發出聲音。眼淚滾落,他感覺自己得了肺病。
液體一刻不停地漫進來,像無止境的夢,必須要找到沈朝聽才能罷休。灼痛感燒到他的指尖,老鼠吱吱叫着來到他身邊,落在地上的四肢流出血,淡淡的血痕。
沈朝聽聞不到,因為他的血更多。
但他聽得出來老鼠在痛,痛得撕心裂肺,一隻老鼠本來不該受這樣的苦。于是他把老鼠捏起來抱在懷裡,也不嫌髒。他輕輕撫摸老鼠的脊背,像廚師準備抽出動物的筋那樣溫柔的愛撫。
他的腳踏在水裡,行路很不穩。他出了門,爸爸媽媽已經不見了,奶奶躺在沙發上,手軟軟地垂落在沙發一側,浸泡在硫酸中,柔軟的水浪漾在心花。
他把老鼠放在茶幾上,茶幾不會被傷害。奶奶感知到身邊有人,顫巍巍地睜開眼,笑:“我們小迎長大了。”
于是沈朝聽就是少年模樣。
他舉起奶奶的手,把自己的臉頰貼上去。奶奶的目光慈祥,長輩的愛像洗禮,淨化身上猙獰的傷口。奶奶說:“長大了,就不要再來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