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聽現在過得還行。他剛登上船,并且提前吃了暈船藥。
他又向韓暮生确定了一遍:“這艘船沒有收藏室嗎?”
“并沒有,聽聽。”韓暮生道,“是想留下什麼東西放在這裡保管嗎?”
沈朝聽态度松了松,輕聲:“不,我隻是問問。”
他牽起韓暮生的手,姿态親昵:“我們現在要去做什麼嗎?”
“要在房間裡看海嗎?房間裡看的話在心理上會安全一些。”
沈朝聽搖搖頭:“去甲闆吧。”
形形色色的人和他們擦肩而過,駐足的時候往往是為了某個一閃而過的、值得注意的東西。沈朝聽臉上帶着笑意,嘴角的弧度看起來比蜜還甜。
他習慣在做出某個不符合當時特點的舉動後用甜言蜜語來淆亂視聽?,緻使别人暫時遺忘那件事。不過韓暮生不會遺忘。韓暮生略帶懲罰性質地輕拍他的手背,威懾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是聽過相關的傳言嗎?”
一個人再怎麼恐懼也不會為沒有出現過的房間反複追問。韓暮生不好直接問他是不是“看到”過,于是換了個問法。
沈朝聽隔了會兒才說:“……嗯,是啊,看到過相關報道,聽上去很浪漫。雖然并沒有想留下什麼,但如果能看看的話……”
韓暮生道:“會有機會的。”
還是别了吧。沈朝聽悄悄撇了下嘴,不是很期待在現實裡見到它。
海風鹹濕,沈朝聽的眼睛不是很好,不能受刺激。他把圍巾往上拉拉,蓋住眼睛。但這樣他就看不到了。
“戴墨鏡會好一點嗎?”
“眼鏡沒有用的,鑽進來會很疼。”沈朝聽聲音悶悶的,“我聽聽聲音也好。一會兒風小了我再摘下來。”
海浪聲陣陣,連波紋漾開的動靜沈朝聽的耳朵也能捕捉到。船身平穩,他在腦海裡想象它的樣子。大海上風平浪靜,遠處水天相接,如果現在下雪的話,應該會很漂亮。
如果有人一定要冬泳的話,應該會很刺骨。
沈朝聽拉下圍巾,纖長的睫毛上水珠還沒被拭去。他想用手去擦,韓暮生卻拿出手帕細緻地擦掉。手帕上不是柑橘的味道。沈朝聽吸吸鼻子,莫名有點失落。
白色的鳥從上方路過。叫聲說不上難聽,但絕不能和歌唱家媲美。沈朝聽想到什麼,笑了下:“以前感覺自己幻滅過。”
“什麼幻滅?”
“書上總說鳥叫婉轉,啁啾聲不是可愛就是清脆,但接觸了最常見的幾種鳥類,有些甚至是粗嘎,叫人聽了心煩。”
“這倒确實。”韓暮生頗為贊同,“一直覺得喜鵲頂着那麼好的寓意一定哪裡都招人喜歡,結果在城市裡撞見幾次之後,隻能說‘我一定會找來世界上最好的啞藥’。”
沈朝聽突然有些好奇地問:“你以前生活在哪裡呢?”
韓暮生樂于和他談論這些關于過去的話題,這會讓他有種沈朝聽對他很在意的感覺:“我小的時候在國内生活,好像九歲還是十歲……反正那一片的時候去了國外,又過了幾年才回來,在國内讀的高中。”
“剛回國的時候還習慣嗎?”
“不習慣,所以三天兩頭讓我媽給我請假。”韓暮生想起以前的事就想笑,“請假請多了,我媽恨不能一次找老師請一個學期的,我過去上課才是需要特别申請。”
“在國外待得怎麼樣呢?”
“一開始有點不高興吧,記得我當時不是很想過去……我也不記得為什麼了,可能是不想去陌生的地方?”韓暮生完全不記得和沈朝聽有過一段“露水情緣”,繼續道,“聽韓玉槊說,我小時候性格很自閉,别人叫我我都不理,就因為這個,她們覺得我沒有不想去國外,于是直接給我打包送走了。”
沈朝聽冷不丁的開口:“也許是在國内有很重要的朋友。”
韓暮生回憶了一番:“是這樣嗎?我都不記得了。而且,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的話,即使我離開了,那個人應該也會找我吧。我不可能不和他留聯系方式。但能被我忘記的……”他應該是想說“那肯定也不重要”,但又想到他對自己的童年時光确實沒什麼印象,改口,“如果真是那樣的話,聽上去還挺遺憾的,尤其是對他而言。”
沈朝聽眨眨眼,笑。
“如果是他給你留了聯系方式但你弄丢了的話,那他應該要更加傷心了。”
“希望不是這樣。”韓暮生對這個假設也有心理準備,“不然我也太對不起他了。希望他現在找到了新朋友。”
他找到了你。沈朝聽斂目。
“在國外有交到好朋友嗎?”
“好朋友也算不上吧?”韓暮生對交朋友還是比較挑的,“不過能玩得來。所以我一點也不贊同年紀小小就到處搬,年紀小的時候交的朋友明明會更長久,搬來搬去這斷那斷,最後哪能有‘長期’的呢?”
“有暗戀過女孩嗎?”
韓暮生知道沈朝聽不是會揪着他過去不放的人,不知道他問這個幹什麼:“沒有吧?不過好像感覺我應該有一個很重要的長發朋友……也不是很長……”韓暮生比劃了一下,有些驚訝,“應該和第一次跟你線下見面的時候你的頭發那種長度。我感覺是這樣。不過我的交友圈裡沒有這個人,聽聽你放心,就算有那也是過去的,我不會再和那個人有什麼關系。”
沈朝聽:“我知道,你不用緊張。我不會計較這些。”
韓暮生突然湊近他,狗狗眼眨啊眨:“聽聽,你也計較一次嘛。”
“也?”
韓暮生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對啊,我就會計較聽聽身邊有多少很親密的人,當然,我不會和你說的,我就是在心裡記,記到一定數目……”
“就分手?”
“哪能啊。”韓暮生一臉不可置信,“就幹壞事!”
“什麼壞事?”
“當然是我想對聽聽做什麼就做什麼啦。”韓暮生眼神飄忽,嘴裡放着狠話,“絕對絕對不會因為聽聽的求饒而放水的!”
沈朝聽捏捏他的臉頰:“小笨狗。”
韓暮生一本正經:“聽聽,你不要這麼說話。”
“嗯?”沈朝聽以為是自己的這種稱呼貶低了他的人格,剛想道歉,“……”
“别人聽了會變爽。”韓暮生眼睛亮晶晶的,然後又有幾分羞赧,“反正就是,很興奮,很想真的像小狗一樣撲到你身上舔你的臉和脖子……”
沈朝聽無言。
韓暮生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但還是很期盼:“所以聽聽,下次親你的時候,我可以伸舌頭嗎?”
“現在還在外面……”
“但是附近沒有人的,聽聽,你答應我嘛。”
沈朝聽無奈:“好吧。”他提出,“我們應該繼續先前的話題吧?”
韓暮生充耳不聞:“可是我現在就想親你诶聽聽。”
“我們回房間吧……”
“那我們等下晚餐的時候再出來!晚上的海面也很好看,但是聽聽你要注意安全,不要太靠近船舷。”
“嗯,嗯,好。”
沈朝聽心裡殘存的對大海的恐懼都要随着韓暮生說話的歡脫消逝了。他有些無奈,又帶點慶幸。他想還好這個世界有韓暮生,迷榖?……可愛。
可愛。
回到房間,沈朝聽做好被韓暮生随時襲擊的準備。韓暮生卻先跑到衛生間裡不出來。沈朝聽有些疑惑地站在門前,韓暮生大概通過燈光映下的倒影看到沈朝聽在外面,嘴裡含含糊糊地喊:“我在刷牙!”
“刷牙?”
“之前親聽聽的時候都有提前吃清口含片的。”韓暮生嘟囔,“這次那麼正式地通知了,肯定要雙倍在意口腔味道才行。”
“但是……”
“我要用最好的形象,所以要香香的!”韓暮生嚷嚷,“不過聽聽你不用,反正你都是香香的。”他的聲音低下來,後半句沈朝聽根本沒聽見。
退回座位上,沈朝聽的視線落在一旁韓暮生放在外面的清口含片的瓶裝糖上。片刻後,鬼使神差的,沈朝聽倒了一顆出來,放進自己嘴裡。
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他慌忙咬碎嚼片,檸檬味的清香卻在口腔内揮之不去。他倒了杯清水想把味道順下去,但世界上暫時還沒有一鍵清除味道鍵,清水不是萬能的。
韓暮生終于出來了。正式通知有一點不好,會讓人感覺做什麼都很奇怪。他此刻就處于這樣的狀态。他既想認真地做好事前準備,雖然不知道嘴唇碰嘴唇還有什麼事前準備可做,又想直接湊上去想親多久親多久,最好舌頭牙齒一起上,把沈朝聽親得隻能看着他眼眶通紅。
不行,不能通紅。韓暮生眉頭緊鎖。他不想看到沈朝聽被欺負的樣子,雖然被欺負之後的沈朝聽一定很好看。他應該正經一點,而不是老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啊,要親上去,好想親上去……
雖然韓暮生年紀輕輕就無師自通監視尾随等不良行徑,但歸根結底他還是一個隻和沈朝聽親過嘴的清純男大。
沈朝聽看他發半天呆了,就是遲遲不做最後的動作,想了想,也沒叫醒他,自己輕輕把唇瓣貼過去,保持這個狀态不動。
心跳好快,感覺要跳出胸腔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大腦一片空白。耳朵有點聽不清聲音,像被蒙上了。眼前幾乎有點發黑,但暫時還能穩住。沒有異味,聞不到香味,是因為沒有把嘴巴打開嗎?
奇怪,明明不是第一次接吻了……
沈朝聽有些面紅耳赤地想。
韓暮生在他貼過來的時候已經回神了,隻是呆呆地看着沈朝聽的臉逐漸放大,直到他的眼睛隻能捕捉到沈朝聽不住顫抖的睫毛。他小心又小心地伸出舌尖,頂開沈朝聽的唇縫,撬開牙關,相觸。
沈朝聽下意識想往後退一步逃開,韓暮生卻不放他走。不知道什麼時候男生的胳膊環住了他的腰,緊鎖的力道更是讓沈朝聽覺得自己下一秒似乎就要被融入另一個人的骨血裡。
“好了……嗎?”
韓暮生嘴上離開了,胳膊卻沒松開,抱着沈朝聽把他安穩地放在床上——韓暮生緊張的時候就喜歡把沈朝聽抱到床上,然後給他蓋好被子,看他乖乖巧巧地窩在床上等着自己——轉身走進衛生間。
“聽聽你先休息一會兒!”
沈朝聽遲鈍地眨眨眼,慢半拍反應過來這是個什麼情況。
他有些好笑,又有點失神,呆呆地看着天花闆。
他再次感到很幸福。他不知道幸福的定義是什麼,隻是覺得韓暮生讓他很高興,哪怕是很大的力度也沒有要折斷他的骨頭,他知道韓暮生付出了比這更多更深的細心,他說不出來,因為他不知道那些幸福該用什麼描述,隻有他一個人的,隻針對他自己的,不會給别人擁有的,獨一無二的……隻會出現在沈朝聽身上的。
他身邊所有人的愛都可以分給另一個人。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宋明莘,本來以為那樣純稚的感情再也不會擁有,卻在數年後遇到更濃烈的另一個。
他從沒想過。
他真想報答這份恩情,但數清他全身上下,哪怕是把全副身家全都給韓暮生,他也覺得自己用物質衡量了一個人的心,是最不應該的、最廉價的、最能讓韓暮生不開心的舉動。
他不想這樣做。
那他就找不到别的東西來回報了。他隻能用順從和鼓勵去注視韓暮生,任年輕人施為,可男生連這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小心翼翼直到可以才能去做。
他怎麼……值得呢……?
沈朝聽悄無聲息地下床,看了衛生間一眼,推開門走了出去。他在手機上編輯了條信息發給韓暮生,講述了自己要去的目的地。還是剛才的地方,他隻是去吹吹風,因為海風的确很舒服:D。
也會吹得人不由自主地流淚,但都是風的原因。
沈朝聽解開圍巾,冰冷的風溫柔地撫過他脖頸的皮膚。一寸寸,每一個地方都不放過。
冷意讓他打了個寒噤。但他依舊沒有選擇回去。
世界真寂靜,同時又喧鬧得無與倫比。他聽着耳朵裡放大的嗡鳴,慢慢在腦海裡翻譯成字句。
落日餘晖,他站在沒有暖意的陽光下,整個人像被鍍了一層舊相片的濾鏡。
“哇,朝聽也在這艘船上?”
“誰?”沈朝聽尋聲看過去,驚訝,“涴涴姐?”
江涴朝他走過來:“哎呀,是誰讓我們朝聽哭得這麼慘?”
“沒有。”沈朝聽擦了擦眼睛,“風吹的。”
“好吧,你說吹的那就是吹的。”江涴聳聳肩,“你也是出來旅行?”
“對,和我的戀人。”
“還挺巧,我在這邊中轉,正好看到有遊輪,上來坐一段。冬天的風景也很不錯呢,雖然這邊不比南方熱情。”
“我們結束這一次就要回去了。”沈朝聽道,“涴涴姐,你春節回家嗎?”
“家裡有江洛一個就夠了,我啊,看情況吧,反正有機會就回去,沒有就打電話。”
雖然江涴的神色并不落寞,沈朝聽還是不禁問:“……涴涴姐和家裡的矛盾還是沒解決嗎?”
江涴一笑:“哪有什麼好解決的呢。重男輕女可是根深蒂固的思想,我是懶得見他們了,以後可要靠江洛養我。”
“江洛一定很高興。”沈朝聽也笑,“終于能夠幫到姐姐的忙了。”
“他整天和沒頭蒼蠅一樣圍在我身邊轉,也不知道我身上到底有哪裡吸引他的。”江涴嘴上嫌棄,眼神卻很柔和,“看别人家的弟弟也不這樣啊,他就是太皮了。”
“皮點的孩子可以找姐姐撒嬌呢。”沈朝聽說。他的視線掠過殘留的餘晖,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水波蕩漾,水下有魚群在遊弋。
“會哭的孩子有糖吃,他從小就知道。”江涴說。她看了沈朝聽幾眼,不得不說,雖然在心裡覺得沈朝聽這種弟弟不在乎起來會更方便,但一旦有了解的機會,悲傷也要更深地遊過來。
“涴涴姐一般不會主動找認識的人吧。”沈朝聽問,“是有什麼事情嗎?”
“沒什麼大事。”江涴說,“關心一下你的狀态,順便報個平安,江洛遲早會把消息捅到你那邊的,到時候你什麼都不知道就很糟了。”
“嗯,這倒也是。”沈朝聽有些心不在焉的。他的目光在很多落點間逡巡交錯,卻不知道在找什麼。
江涴沒再說話,和他一起吹了會兒冷風。等沈朝聽再看過去,人已經不見了。
剛剛是江涴在和他說話嗎?沈朝聽有些困惑。他不知道。他還是沒找到他要找的東西,雖然他不知道他要找什麼。也許是韓暮生?可他知道韓暮生在哪裡。他想他應該沒見過江涴,不然他就會詢問江涴該如何處理戀人之間的關系了,因為江涴看上去在這方面比他懂的多得多。
他不是很感興趣地收回思緒,眼睛又在找不知名的東西。他看見許多人,母親帶着孩子,老人攙扶老人,青年人站在一起談情說愛。沈朝聽不喜歡這些場景,但還能看得下去。他喜歡天上飛的白鳥,速度像一抹畫中的剪影,殘影在他心裡變成剪刀,剪掉雜亂的思緒。他看到羽毛,一絲絲一縷縷細長的柔軟的羽翼。他收回視線。
手機在振動,是韓暮生調的。沈朝聽心髒漏跳一拍,然後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他拿出來,看到是齊甯打來的電話。
他滑動接聽:“怎麼了?”
那頭齊甯的聲音很猶疑,幾近于一種想說又不敢說。沈朝聽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于是又問:“怎麼了?”
“雖然不想在你旅行的時候打擾你……”齊甯在那頭小聲說,“但是……哎,我也不知道現在準不準,大家都在說,他們說、他們說……”
“他們說,江涴自殺了。”
他們說,江涴自殺了。
沈朝聽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