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沈朝聽呆怔,“你說什麼?”
“你說什——”他的音調剛要提高,又想起來現在在外面,他不能打擾别人,于是後一個音變成可憐的悲泣,低沉的,向下落的,“——麼?”
應該是假的,江涴不是會自殺的人。
可是她除了江洛,也的确沒有可留念的。
所以他剛才是真的看見江涴了嗎?說話的是幻影還是人?他覺得自己應該聽到了噗通一聲,江涴跳海了。他一定聽到了噗通一聲,因為他先前想到了會有人冬泳,從這裡跳下去。他沒攔住江涴。他是殺人兇手。
“江涴——!”他聲線顫抖,手機砸在地上屏幕碎裂也全然不知。他沖到船舷處扒着邊緣,目眦欲裂地去找聲音的方向。這裡不是,那裡不是,那裡也不是。船駛走了,駛遠了,江涴掉在後面的水裡了。他要去救她,沈朝聽腦海裡隻有這個念頭。他要回去,他要找到那條路。他找到路了,前面有一條台階。為什麼這台階的窄隙僅容一個人跪伏着趴着爬着才能上去?他唯有把自己的身體盡可能地曲折下壓才能前行。他要上去,不論是怎麼樣的。
可是爬上去了……又是什麼呢?為什麼狹窄的通道看上去能站立那麼多人,最終卻連讓他一個通行也不可以?
海浪聲越來越大,大得要鼓破他的耳膜。他應該看見有人蹲在他旁邊,和他一起迎接巨浪。這個人是誰?他心急的想要知道。他要看見,他必須看見——
沈迎。
又見面了。
浪頭卷過來,把你吞噬掉。
有船員注意到了這裡,連忙上前抱住他的腰,不讓他往下跳:“先生!先生!有什麼事都慢慢來,不是一定非要尋死才能解決啊!”
噗通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沈朝聽漸漸感覺每個方向都有江涴落水的身影。他感覺江涴就在他身後,可轉過臉看到的卻是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他憤怒地說:“剛才有人從這裡跳下去了!”
船員緊張地探頭看了眼:“沒有啊,我們船上是有監控的,監控室的員工什麼也沒說,沒有人跳海的,先生,也許那是您的幻覺——”
甲闆上亂成一片,主角隻有沈朝聽這一個荒誕劇的主演。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蒼白的臉上浮現猛烈的紅暈。他想讓這些不作為的人全部去死,但他又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一切都因為他無能為力。一切都因為他沒有能力。
沈朝聽慢慢卸下一身力道,在船員的安撫下蹲下去,捂住臉哭起來。
韓暮生已經按照沈朝聽給的地點找過來了。剛到擁擠的出口,他就看到無依無靠的沈朝聽在最中間被人觀看。他的精神驟然緊繃,知道眼下絕對不能讓沈朝聽擡起頭,絕對不能讓沈朝聽意識到現在發生的——
一。
切。
沈朝聽聽見目标明确的腳步聲,迷茫地擡起頭。
所有人都看着他,視線裡,奚落的,譏諷的,嘲弄的,不安的,嫌棄的,每一道都在他身上。
隻有一個關心的。而他不認識那個人。
那個人沖上來捂住他的眼睛,想讓他不去看眼前的場景。但是他什麼都看見了,甚至因為驚懼而讓那個場景幾乎是刻在了骨頭裡。他想哭,他也想死。他什麼都做不到,奶奶他救不了,宋明莘他救不了,江涴也救不了,所有和他相關的人都會被他害死,他為什麼還沒從那棟樓上跳下來摔死?
韓暮生緊緊箍住他的腰身,不讓他有任何機會去做别的。船員已經在疏散人群了,人群看到好戲落幕,也都失望地離去。韓暮生聽着奚落的細碎聲音傳過來,咬牙。
沈朝聽也聽得見。他聽到的更多。他聽到從他出現以來的所有譏弄,喪門星為什麼能活得好好的。他聽見所有故事中結束生命的人朝他伸出雙手,和他沒有關聯的冤魂也一擁而上。他是要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不論他有沒有罪。
何況他有罪。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沈朝聽小聲嗫嚅着為自己辯解,“我不是,我沒有,不要這樣對我……”
“我沒有……為什麼不能放過我……”
“我沒做過這些……那些都是假的……”他給自己催眠,“你們都是假的……”
“你們……可不可以不要擾亂我的……生活……?”
他的聲音低下去,細若蚊呐。韓暮生離他最近,也聽不出最後究竟在咕哝什麼。他把沈朝聽抱到房間的床上,心想自己要是不那麼急就好了。或者至少看着沈朝聽——哪怕在沈朝聽面前那麼做很孟浪,但隻要沈朝聽不離開他的視線,一切都會暫時呈現好轉的傾向。
他不該放沈朝聽一個人在外面的。
壞了的手機又在響,碎裂的屏幕讓韓暮生看不清來電的人是誰,并且現在無法感應手指。他隻能把手機關機,輕輕拍沈朝聽的背,讓他感到安心,讓他在他懷裡慢慢放松僵硬的軀體,痙攣似的抽搐逐漸暫停,但依舊冰涼,像無法溫暖的寒冰,也像抵達極限的瀕死。
他松開抱着沈朝聽的手。
沈朝聽看向他,問:“請問你是……”
他說:“麻煩你照顧我了。抱歉,我會給你轉一筆錢,作為你控制我的報酬。”
“……你為什麼不說話?”雖然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沈朝聽心裡還是有一些殘留的感覺,讓他忍不住親近,“不會很少的,你放心。”
陌生青年握住他的手腕,臉湊近他:“你再看看,我是誰?”
“你是誰……?”沈朝聽迷茫地眨眨眼,“抱歉,你是失憶了嗎?我在這之前并不認識你,不好意思。你可以放開我的手腕嗎?有一點疼。”
陌生青年依言放開。沈朝聽覺得他很乖,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陌生青年看上去很兇,眉頭皺着,但似乎不是沖他來的。沈朝聽突然想起什麼,不确定地喊:“暮生?”
韓暮生咬牙:“你還知道是我。”
沈朝聽顯然還沒搞清楚狀況,但他暫時把江涴的事情忘記了。不過他也沒想起來韓暮生是誰,現實中有沒有這個人,他隻是很不解,同時也很認真地詢問:“你是在……質問我嗎?”
沈朝聽困惑地移開了視線:“你不是幻覺嗎?幻覺……也會質問主人嗎?”
韓暮生有些脫力,想向後靠,後面卻隻有空氣牆。他又撐起身體,看向沈朝聽。
沈朝聽還在自言自語:“不過我也不知道幻覺是不是都很聽話。我還沒有見過很聽話的幻覺。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你很聽話。”他像摸狗頭一樣生疏地揉了揉韓暮生的腦袋,想起了什麼似的,确認,“你是幻覺,對嗎?”
韓暮生道:“我是幻覺。”
“幻覺是不會嘲笑主人的,對嗎?”
“對。”
“幻覺不會覺得主人做的事很奇怪,對嗎?”
“對。”
于是沈朝聽從床上下來,站直身體,猶豫片刻然後跪下去,跪伏在韓暮生腳邊。
他的情緒并不激烈,動作也很妥協,所有都是柔順。他的姿态極為馴服,讓人隻能想到“何處不可憐”。他的眼睛因為向上看而睜大,溫暖的琥珀色漾着柔光。
“可以不放棄我嗎?”
韓暮生喉頭發緊:“可以。”
“可以愛我嗎?”
“可以。”
“可以不恨我嗎?”
“可以。”
“可以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一切都是主觀願意嗎?”
“可以。”
“可以……算了。”沈朝聽神色低落地說,“你是假的,願意也沒用。”
“沒有人會喜歡我。但謝謝你。”
沈朝聽這一次的神色更凄惶了些:“可以不要!……”很快,他的語調就低下來,“抱歉,我不擅長飾演苦情劇的主角。”
沈朝聽說:“謝謝你陪我。”
“當我感到脆弱的時候,我就重複你的名字。?這個方法很有效。”沈朝聽似乎想起來了韓暮生的現實意義,自顧自地說,“感覺會給我很多力量……雖然你的名字看上去很低沉。但是有很多力量,我感覺得到。”他眼睛亮亮的,有些羞赧,“其實我不難過的時候也會想喊你的名字,但怕你不開心。我覺得你不會不開心,但我又覺得你會。所以我隻能裝作我從來沒有某個習慣的樣子。我也不會有很偏好的東西,偏好的東西被發現了會很可怕,會有人……”
沈朝聽緊張地“噓”了一聲,聲音放低放輕,“會有人想要搶走你,或者毀掉你。但我不是為了這一點才說你是我的戀人的!”他突然緊繃起來,語氣急促,“我知道,反正不管怎麼樣都是為了我,為了讓我死……我現在有能力保護好你!我想在一切結束之前也感受一次……徹底給别人,一些愛呢?”
“有的時候會想像書上說的那樣……我這個人開始對你産生意義了嗎?但是如果告訴你的話,聽上去會讓你很累。一個人累了就有很大可能放棄,所以要盡可能地提升他的樂趣,激發他的激情,不能讓他低落平緩,所以我應該和你吵架。”
沈朝聽道:“我現在可以喊你暮生嗎?”
可現在在你眼裡,我應該隻是幻覺。幻覺的意見也要尊重嗎?韓暮生粗魯地擦掉眼淚:“可以。”
沈朝聽高興起來,開心地喊:“暮生。”
“我在。”
“暮生。”
“我在。”
“暮生。”
“我在。”
“暮生。”
“沈朝聽,我在。”
沈朝聽渾身一顫。
“你喊我的名字……好奇怪。”他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慢吞吞地站起來,坐在韓暮生旁邊,又繼續喊,“暮生。”
“沈朝聽,我在。”
我在,沈朝聽。
有什麼都可以告訴我。我在的。
我明明不會走。你看一看,你不要疑心我,我不會離開你的……
沈朝聽不說話了。
他好像是覺得這樣的對話太真誠,讓他有些接受不過來。總之,他不再喊韓暮生的名字了。
“喜歡我吧。”沈朝聽突然祈願,“喜歡我吧。”
“永遠永遠也不要恨我。可以嗎?”
“你做什麼都可以。”韓暮生說,“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沈朝聽。你做的都是對的,不要在意别人。如果一定要在意……”
“那就在意一下,我一直想靠近你的心吧。”
“希望我做什麼,你都不要怕我。”?
沈朝聽愣了會兒。
他輕聲說:“好。”
“謝謝你。你回你的家裡去吧,我……”不麻煩你了。
韓暮生猛的抱住他,把他摟在自己懷裡:“你需要我。”
他重複:“你需要我。我留下來。永遠陪着你。”
沈朝聽一時身體更加顫抖起來。
“你為什麼不罵我……還擁抱我?”
“因為天底下沒有比你更讓我難過的那個人了。”?
沈朝聽眨眨眼。
然後他說:“暮生……?”
“你回來了。”韓暮生朝他笑,笑容很溫和,但沈朝聽隻能聽見悶悶的笑聲從頸側振動到他耳朵裡,“一會兒就能吃晚飯了,聽聽。”
沈朝聽吻了吻他的脖頸。
沈朝聽想,恐慌降臨了。
沒有矛盾,沒有多餘的故事。沈朝聽這次沒有失去那些記憶,所以他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沒有人會在他看上去瘋癫的時候還願意抱住他,陌生青年就是韓暮生。
他記得那雙眼睛含着的眼淚,一霎時的不可置信與痛楚讓他的心也跟着揪痛。他又一次對别人造成了傷害。他嘴上說去愛人,實際上是一次次傷害折磨别人。
他的愛是失敗品。至少也是有殘次的。沒有人需要殘次的東西。
但韓暮生看起來一如往常,除了對他的看管更加嚴格。沈朝聽不知道這條路是怎麼走下去的,他有點迷茫。
韓暮生為什麼還不放棄他?
“聽聽,下次我們一起去山頂看星星吧。”韓暮生說,“夜空,群星閃爍。以前我在山頂見過,那個時候不想在家裡和學校裡待,但是又不知道去哪裡,所以連夜爬到了山上。”
沈朝聽的腦袋慢半拍才能聯想起和星星有關的東西:“彗星……”
“聽聽想看流星嗎?去年我們國家天文台确實觀測到了一顆彗星呢,等它抵達近日點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看吧。”
“掠日彗星……”
韓暮生笑了笑:“目前還沒有可以看的哦,聽聽。掠日彗星的結局會很壯烈,等有消息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
沈朝聽轉動眼球。他的眼睛顔色很暗,連眼白看起來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他還在想韓暮生為什麼不放棄他,一個會認錯自己戀人的人,一個會跪下來乞求的人,一個沒有任何尊嚴的、低賤的、下等的乃至是隻能給他帶來負面的、絕望信息的人……
“别想太多,聽聽。”韓暮生輕柔地攬過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回家之後,要去逛逛别的地方嗎?我那天聽他們說蹦極可以放松身心,你想去做一些極挑運動嗎?”
沈朝聽眼睛無神地看着他。
“我們會在一起的,聽聽。”韓暮生說,“無論什麼時候。”
沈朝聽感覺自己心裡湧動了别的情緒。他沉下心來仔細去探,發現它的新名字是老朋友。
嫉妒。
為什麼終于有人從一而終,再次許下永遠諾言,他卻無法予以回應,一切都隻是騙術?
幻覺又開始了。
沈朝聽笑了下,語氣輕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