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第一次得以在遠處遙遙地望一眼傳說中的冰之女皇,就在一衆愚人衆的士兵裡。盡管在來之前對這件事并無如何期待,但真正在現場,被身邊愚人衆的情緒感染,也忍不住仰頭,從人群中悄悄墊高腳跟。
那位冰之女皇,塵世七執政之一的冰神,從象征着至高中心的冬宮緩步走出,即使隔着很遠的距離,遠到好不容易踮腳試圖去看一眼,也隻能窺得一點模糊的側影。
周圍的愚人衆士兵開始爆發出大聲的歡呼,他們振臂,無比興奮地慶祝着冰之女皇的莅臨。
我被身邊盡是高我半頭的大兵們擠得差點摔倒,從人群中掙紮着把自己拔出去,也沒了再湊熱鬧的心思。
我退到人群的最後,看着自己鞋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踩上的,混合着泥水的鞋印,感到難以言喻的疲憊。
一隻手伸到我的面前,遞給我一份巾帕。
我擡頭,正好看見多托雷的臉。
“難得見你主動湊熱鬧。對這種慶祝神明到臨的儀式感興趣?”
“……您不是,應該在禮堂接待女皇陛下嗎?”
“烏合之衆遍集的場合,沒有參加的必要。”多托雷冷淡地評價道。他或許又覺得這樣直白的話不很好理解,于是又繼續解釋了幾句。
“【醜角】說過這次的儀式可自行決定是否前往。尊貴的女皇陛下大概隻是想籠絡一下愚人衆的人心。”
他說着,語氣又乍然轉變得意義不明。
“呵,神明……”被面具完全覆蓋的目光遠遠投向熱度最盛的那邊。
即使無法親身窺見,也能夠想象那面具之下的雙眼,是何等的一番譏諷和審量。
我默默地從多托雷手中接過巾帕,把大衣的衣擺攏緊抱在懷裡,确認不會有衣服沾到地面後才彎下腰,簡陋地處理了一下鞋面上的髒污。
等結束,我直起腰,将髒了的巾帕兩次對折,成一個小方塊後塞進口袋裡準備等回去後再清潔幹淨。
多托雷給的東西,雖然隻是随手,但如果随手丢棄可能會被秋後算賬。更别說多托雷這家夥最喜歡表面渾然一幅不在意的模樣,背地裡其實不知道記了多少小本本。
當然,當年的我大概也不會想到在數百年後,愚人衆的新任執行官,那位怨怼于神明視線不公而來到至冬的銀行家老爺大人,在背地記仇方面竟然能趕得上多托雷的程度。
我詢問多托雷:“您要在這裡等到儀式結束再回去嗎?”
“怎麼會?”多托雷收回視線,“我對尊貴的女皇陛下本人自然如同所有的執行官一樣秉持着完全尊敬和敬重的态度。隻是,料想如我一般的‘渎神者’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未免顯得有些不協和了。我想,尊貴的女皇陛下也并不會降罪與我小小的怠慢。”
盡管多托雷的話語全然包含着對女皇的尊崇和敬意,也沒有任何的不敬之處,即使是對女皇最為推崇的信徒聽完他的話,恐怕也挑不出來什麼錯,但我從多托雷的話語中感受不到任何所謂的“尊重”的意思。
至于“渎神者”。以多托雷探索神之眼的功效,研發出邪眼,染指魔神舊軀的行為來看,僅用“渎神者”一詞形容都過分輕微了。
當然,這話自然不能在多托雷面前說起,甚至類似的意思都不能顯露出來。
我對多托雷的禁忌一清二楚,自然也明白什麼時候該閉上嘴。
所以我保持了沉默,準備等待多托雷單方面的言說,或者,單方面的宣告結束。
但這次不一樣。多托雷轉而看向我。
“你還沒回答剛才的問題呢,塔德納。擁擠在士兵之中,甚至連對形态的管理也不再上心,是因為對這場神明的宣示感興趣嗎?”
我喉嚨一緊。
“隻是,沒見過神而已……”我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回答。
在多托雷面前提及神明,以及同多托雷談及神明,都是一件充滿着風險的事情。
“所以說,是出于從衆的好奇嗎?”多托雷笑了一聲,“這也合理,畢竟在須彌可沒有這種場景。須彌的草之神,被教令院對外宣告‘無心管理須彌’,至于背後的真相是什麼,又有幾個人在意呢?”
我感到汗流浃背。
“……不是說,是小吉祥草王……新生的草神年幼,無法支撐起管理須彌的任務嗎?”
“一面的說辭罷了。”多托雷擺手,“不過,若真如我猜測那般,那還真是難得一見的情景,一國的神明,被自己的子民抛棄,呵……”
我:“……”
這樣大不敬的推測,真的要說給我聽嗎?
至于對于神明的态度。
對了,至少我沒有對多托雷撒謊,我确實隻是因為“好奇”混入了人群,因為“好奇”而踮起腳尖,但對于神明本身,我甚至不知道信仰神明的意義是什麼。
尋求庇護嗎?
那麼,如果神明的庇護真的存在,為何将我遺棄呢?
還是說,神明的庇護會落在更值得的人身上,比如神之眼的擁有者,從萬千之中奪得神明瞥視的天之驕子身上。
我不清楚,但當下的我,倒不如說是靠着“多托雷的庇護”才存活至今的。
盡管多托雷對我的态度好壞參半,惡劣有加,但不過,我也并無對他的信仰就是了。
多托雷在那之後說了一句“無趣的場合”,便帶着我離開了。
自那之後很久,我再沒有過機會得見那日匆匆瞥見的神明的側影,即使是百年之後,多托雷不再那樣排斥神明的場合,會無視規定帶我參加神明會出席的活動。
我的位置從遙遠圍着的愚人衆的士兵群換到了金碧輝煌的大堂,跟随在衆位執行官身後,得以近距離地見到冰之女皇,但對于神明,我仍然不知道神明到底是什麼,人們又因為什麼信仰神明。
而對于多托雷,他會出現在這裡,隻是因為他在至冬而已。
他不信奉神明,對神明嗤之以鼻,但對于女皇的計劃有些興趣,也願意看在至冬為他提供的實驗條件和容身之所的份上對冰之女皇展現出最大程度的尊敬。
至少是在表面上的。
……
“那麼,現在,你對‘神’的看法,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