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老夫人歇晌後,洛瑜才從明善堂輕步離開。
馬車早已侯在門口,她卻轉個彎兒朝西面的熙止院行去——丫鬟不小心打翻了杯盞,茶水濺灑在她羅裙上,需得先換身衣裳再出門。
秋日勝春朝,風迎丹桂香。暖陽斜照,前方回廊下的人影忽地頓住步子,一道稍顯生澀的聲音響起。
“洛表……三、三嫂。”
洛瑜聞聲望去,看到一張圓乎可愛的臉,正是侯府三姑娘。她走近喚了一聲“卉圓”,柔婉問道:“可是過來尋祖母?”
祁卉圓點點頭,朝後方努努嘴,“阿娘和阿姐在後頭,我嫌她們走得慢,便先一步……”正說着,幾道人影從連廊轉角處走來,為首兩人正是二房梁氏與侯府二姑娘,後面跟着丫鬟。
“二伯母。”洛瑜福了福身。
梁氏輕嗯一聲,視線落在她系于腰間的針灸袋上,片刻後越過她往明善堂的方向望了眼,笑意微斂。
“老夫人頭疾又犯了?”
“是。祖母疼擾了一上午,方才歇下。”
侯府衛老夫人頭疾發作時,常疼得夜不能寐。洛瑜自幼跟着藥堂大夫打雜,耳濡目染學過些按摩的手法,又輔以針灸、食療,衛老夫人的頭疾才得以緩解一二。
既然衛老夫人好不容易得片刻歇息,梁氏自知這會兒不便打擾,隻是她今日特地帶着兩個閨女過來探望,心裡的算盤落了空,難免有些忿然不甘。
目光掠過洛瑜裙裾上的茶水漬,梁氏心中微哂她慣會獻殷勤,面上笑意盡收。口中卻道:“瑜兒一片孝心,按摩手法也是熟巧,難怪乎老太太舍不得你外嫁。”
“祖母待我的養育之恩,阿瑜不敢忘,能侍奉祖母既是本分亦是福分,未曾有過他想。”
聽得她最後一句,梁氏嘴角不禁牽出一抹譏諷的弧度。碎影斑駁,翩翩攏在她周身。她規矩守禮地立在一旁,微垂下的一截玉頸細膩如瓷,面若海棠醉日,雪膚晃眼。
梁氏收回暗自打量的目光,以關切的口吻讓她先回房換衣裳免受涼。洛瑜依舊規規矩矩地行過一禮,卻并未舉步,意在等長輩先走。梁氏得了面子,隻道她這般知趣禮讓,遂轉過身蓮步款款往原路返回。
侯府内绮樓畫閣,亭榭池樹,連廊蜿蜒。
行至一半,梁氏慢慢覺出味來,将才洛瑜乖巧侯在一旁,莫不是擔心她會去明善堂擾了衛老夫人安眠、才故意請她先行離開?
她轉頭回望,恰巧捕捉到那抹窈窕聘婷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果真是個有心機的!”
“誰?阿娘在說洛表……”祁卉圓急聲頓住,拍了拍嘴,“從前叫慣了洛表姐,一時口快,忘了洛表姐如今是咱們三嫂了。”
梁氏輕嗤一聲:“你巴巴地喚她三嫂,她沒準心底兒根本不願應承你這一聲呢!”
“為何?”
“瞧她一口一聲'祖母'喊得多親切,竟還真把自個兒當回事了。不過是個拐了七八道彎兒的窮親戚,衛老夫人念舊情才留她在府裡。養得心性愈高,妄圖借着咱們靖甯侯府的門楣攀高枝、覓貴婿,倒忘了自個兒本來的落魄身份,到底是麻布袋上繡花,底子太差!而今嫁給三郎……指不定心裡多委屈呢,何以樂得受你一聲'三嫂'?”
“這都是阿娘的偏見。”
一直不曾開口的二姑娘祁卉嘉不贊同:“我倒覺得三嫂并不委屈,相反,嫁給三哥後,她反而得來更多自由。祖母還做主特意将三房名下一家鋪子交給她打理呢,每日想去何處随意便能出門,無甚約束。”語氣不由生出幾分欣羨之意。
“自由?”梁氏音量陡然拔高,“自由有何用!”
“三郎成日宿在刑部,往常連個影兒都見不着,你三嫂嫁過去已月餘,除卻新婚夜,二人可還曾見過一面?自由是虛的,夫妻情分才得是實打實……”
“阿娘……不是你勸祖母把三嫂許給三哥的嗎?”
梁氏先前一番氣血上湧,蓦地被大女兒一句話澆滅。她神色略僵,眼神閃躲,“我不過是提了一嘴……”
又立即将話頭扯回來:“總之,你房中那些甚麼亂七八糟的兵書槍劍、子史經集,統統給我收起來,你今歲也一十有七了,該緊着自己的婚事才對。”
又指着一旁津津看戲的小女兒:“還有你!”
祁卉圓眨着杏眼,十分無辜,“可是阿娘,明年我才及笄呢。”
梁氏一噎,戳了戳她圓鼓鼓的腮幫子,“少耍嘴皮子。你瞧瞧别家嬌滴滴的姑娘,哪兒有像你這般貪食的?”
“祖母說過,能吃是福呢!對了,阿娘,能否也将我嫁給像三哥那般的郎君?從不歸家,這樣我想吃什麼、想去何處、想幹什麼都無人管了!”
此言一出,梁氏又驚又怒又惑。自己這兩個女兒到究是怎麼養大的,一個比一個有主意!
她一口氣沒喘勻,氣得險些撅暈過去。
……
洛瑜回房,随意挑了件衣裳匆匆換上後便朝大門走去,餘光忽地瞥見院裡牆角處栽種的烏蔹莓的卷須耷拉下來,葉莖枯黃。眼下一時分不出功夫去照料,她暗暗記下,想着回府後再細看。
去澄仁藥鋪不到半個時辰,馬車辘辘往東駛去。車内,雲蘿幾番欲言又止,洛瑜笑問:“這是怎的了?眉頭快翹到天上去了。”
雲蘿從前是服侍衛老夫人的丫鬟。六年前洛瑜初來府中時,衛老夫人便撥了好幾名丫鬟嬷嬷過來伺候,她推辭自己無需這麼多人服侍,最後隻留下雲蘿。雲蘿稍長她幾歲,機靈俏皮,這會兒卻滿腹心事似的皺緊了眉。
“二太太這會兒指不定如何奚落娘子呢。”
聞言,洛瑜神色淡然,倒是不太介意,總歸不過是說她身份低微、妄攀高枝——但失敗了。
六年多的感情,她早已将衛老夫人當成自己的祖母對待。如今她隻想醫好衛老夫人的頭疾,報答她的恩情。
至于旁的……
她叮囑雲蘿:“可莫要将這些事兒禀與老夫人知曉,免她憂心。”
雲蘿知曉她的性子,悶悶應了一聲“好”。
錦簾微晃,秋陽趁機傾瀉進來,暖洋洋浮着一層金色光暈,柔柔蕩漾在洛瑜單薄的肩脊上。雲蘿瞧去,見她輕輕阖眼,一縷光翩跹跳躍在她膚如凝脂的芙蓉面上,恍如一副恬靜溫婉的美人圖。
洛瑜的思緒漸漸飄散開。
雙親早逝,她自幼跟着外祖母長大,然而外祖母年事已高又病疾纏身,家中入不敷出,她去村裡的藥堂打雜勉強賺些糊口費。大夫看她祖孫倆可憐,偶爾會給她外祖母看病配藥,閑時也會教她幾手看診的法子。隻是外祖母終究沒熬過那年冬至。那年,洛瑜十歲。
後來,是叔父和嬸母趕來,草草給外祖母下葬後,帶着她回了鄰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