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黃燭火畢剝,照得幽暗的地牢愈加滲人。叫屈喊冤、慘呼痛哭、刑具碰撞之聲嘈雜如漿迸,持續不停鼓擾着人的耳膜。
鄒六是獄長,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然而此刻,他卻負手焦灼地來回踱着步,感到很是為難。
蓋因抓回來的女兇犯一口咬定自己是冤枉的。
起先鄒六置若罔聞。被關押進牢裡的犯人十之八、九,都會喊破喉嚨叫屈,可自祁大人接手奉天司後,從未抓錯人、判錯案。
直到……直到那女兇犯供出自己乃是靖甯侯府的三夫人,一口咬定祁大人是她夫君!
她說得煞有其事,鄒六越發狐疑不決。隔着牢房門,見她身上并無任何貴重首飾,渾身灰垢、發髻淩亂,饒是如此,卻不顯狼狽,更添幾分我見猶憐之惜,恍如明珠蒙塵,難掩絕色姿容。
倘若她當真是頂頭上司的夫人……
鄒六拿不定主意,一時也不敢動刑,立即差身邊一個獄卒匆匆去向祁大人報信。
……
洛瑜抱膝坐在牆角,此刻亦很是為難。
自己受好奇心驅使前去詢問盆景之事,孰料平白遭此無妄之災,抓她入獄的還是自己的夫君。
她隻知他在刑部當差,卻不知是何官職。
算着時辰,雲蘿這會兒應當正在街上尋她。洛瑜心中愈發焦急,擔心雲蘿回府後告知衛老夫人,徒惹她慌憂。
“……您可算來了。”
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洛瑜的心七上八下,欲撐着起身,奈何腿酸無力。眨眼的功夫,那道腳步聲已在牢房門前停下。
鄒六忙掏出鑰匙打開門。“祁大人,就是她!非說……”
“退下。”
“啊?是是是。”鄒六得了命令,不敢多待,眼觀鼻鼻觀心地退了下去,一時咂摸不出上司與這女兇犯究竟有無關系。
洛瑜仰頭朝來人看去,“三表哥”和“夫君”梗在喉嚨裡來回打轉,哪個稱呼都開不了口。他緩步走近,身量高大如一座山籠罩下來,她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嗓音綿軟發顫,藏着一絲哭腔。
“我、我并不識得他們……”
“可有受傷?”
他蓦地啟唇,聲音與他的人一樣,沉悶粗重。
洛瑜恍惚一瞬,他已經在她面前半蹲下來,手中不緊不慢地展開幾份供詞,一一翻閱,未曾分給她半個眼神。簡短的話語冷淡疏離,似乎并不真的關心她是否受傷。
眼前之人當面讀着她交代的供詞,竟比審問、受刑更令人難堪與煎熬。
她心中委屈更甚,隻覺自己着實冤枉。
等他閱完所有供詞後,洛瑜哽咽着問:“前因後果我已交代清楚,祁大人明鑒,我能回府了嗎?”
在此刻,在這間牢房裡,她終于尋到一個合适的稱呼。
祁凜徹眼角陡然一跳。
他将供詞攥緊,這才稍稍擡眸朝她看去。發髻松散,素淨白皙的面龐上沾了些塵土,灰撲撲的,額角青紫,一雙眸子濕漉漉。
不知為何,他耳畔突然回響起新婚當晚她怯生生喚他“夫君”,與剛剛那一聲“祁大人”莫名重疊在一起,震得他太陽穴更疼了。
在下屬禀報之前,他已隐隐感到一絲不妙,卻無論如何也沒料到,蹲守半月才抓捕到的兇犯竟是自己剛過門的新婚妻子。
适才他快速看過供詞,已确信她未曾說謊,心頭那口氣還未松懈就陡然意識到,他頭一回,抓錯了人。
他捏了捏緊擰的眉心,重複一聲:“可有受傷?”并未回答她能否回府的問話。
洛瑜聽他冷淡的口吻,咬着下唇,搖頭答道:“沒、沒有。”
“可是識得那盆中綠植?”
她眨着濕潤的濃睫,再次搖頭。想了想,又補道:“我見它長得綠亮翠郁,生機盎然,才誤以為那是一家售花樹綠植的鋪子。”
祁凜徹沉吟片刻,見她表情不似作僞,并不知曉那株綠植乃是照山白,幼葉嫩枝有劇毒。想必她誤打誤撞進了那條巷子,又被黑臉少年當作是背後交易之人,這才鬧出一起烏龍。
他垂眸,目光不經意掠過她絞着的纖細手指上刺眼的血痕,白皙手背上有幾處明顯的青瘀擦傷。
自知手底下的人辦案捉兇時沒個輕重,他不自在地掩唇輕咳一聲,“手下不識你,才出了重手,我已命他們自去領罰。”說着,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