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九的下午,大雪又絮絮落下。
洛瑜興緻頗高地剪了幾枝紅梅插進瓶中,正擺弄着,雲蘿忽然來報,說是廚娘一家來了。她吃驚不已,實沒料到回了京城還能再見到她們。
“快将人請進來。雲蘿,看茶,去小廚房裡把上午新做的桂糕糖酥果仁這些都端上來。”
“是。”雲蘿匆匆領命下去。
不一會兒,三人進來熙止院。洛瑜讓雲蘿不必伺候,退下去守着莫讓人進來。雲蘿垂首退下後,洛瑜對三人柔聲道:“快坐下喝口熱茶吧。”
她的語氣熟稔又溫和,然而三人卻紅着眼眶,噗通一聲朝她跪了下來,直把洛瑜驚了一跳,緊忙上前先攙扶起中間的嶽大娘,而後是廚娘和小女孩,“快些起來,這是做什麼呢!”
嶽大娘佝偻着背,未語淚先流,哽咽道:“先前是我和九妍錯怪了夫人,對夫人多有冒犯之處,特來給夫人道歉。夫人仁心,救我兩回,老身謝過。”說着,就要再次跪下。
洛瑜連忙說使不得,扶着她在圈椅上坐下,又讓名叫九妍的廚娘帶着小女孩兒一道坐下說話。廚娘站着沒有動,對着她躬身長揖到地,也是淚濕眼眶,“九妍多謝夫人搭救。當日在茶肆,我聽聞夫人是從京城而來,心裡實在恐慌驚懼,因聽茶客閑聊時說起有朝廷官員來了湖州,我很害怕,怕對我們一家趕盡殺絕……”
故而那日她才會在茶肆裡要求掌櫃結算工錢,便是打着離開湖州的準備。或許是因緣巧合,又或許是嶽大娘的兩個兒子在天有靈,教她遇到了心善的夫人,甚至萬沒想到,還能來到京城去刑部錄供,與其他受害者親屬一起,為亡者讨個公道。
兩廂又說了會兒話,将誤會解開後,洛瑜讓她們不必再言謝,寬慰了幾句後,她轉而關心道:“明兒就是除夕了,你們初來京城,可有地兒住?”
嶽大娘說道:“天家寬厚仁慈,特賜了一座房子給我們這些來京城的人住着,”她抹了把淚,“連過節的新衣裳、吃食,還有炮仗這些都有……天老爺有眼啊!”
“如此便好。”洛瑜颔首。隻是行刑日要從開春等到初秋,還有大半年,她看了眼廚娘顯懷的肚子,說了句“稍等片刻”,便起身往裡間走去。
出來時,她将手中一個信封交到廚娘手中,說道:“你如今有孕在身,若感不适,可拿此信去昭甯街的澄仁藥鋪。抓藥、或是看診都可。”
廚娘顫抖着手接過,再次鄭重一揖,含淚感激:“多謝夫人。他日若夫人有需,盡管派人找我。”
洛瑜笑着應了,自然沒有想過非要廚娘的報答。
轉眼歲末,到了大年三十除夕日,祁凜徹難得再次休沐——上一回還是去踏秋。
晚上府中有家宴,往年都是長房季氏操辦,今年方敏如學着掌中饋,于是兩人一道兒張羅着,更喜慶熱鬧了些。下人今晚被允許出府去逛一逛,京城年節這幾日都有廟會、煙火、雜耍、夜市,還能看社戲,精彩又壯觀。
府裡彩燈連懸,火樹銀花,晃如白晝。
一大家子人圍聚一處,吃着團圓飯。與往年還有一點兒不同的是,平日裡連個影子都見不到的三郎,此時也坐在桌旁。他冷峻肅殺的神情與這熱鬧溫馨的除夕夜格格不入,按說他是晚輩,該給長房、二房的長輩敬酒、哪怕說句吉祥話也是應當,然而他冷冰冰的臉色比外頭下的雪更令人忍不住打寒噤,瞧瞧,他周圍都無人問津。
哦,倒也還是有的,那位表姑娘,如今的三夫人,正坐在他身側呢,衆人心中不免替她可憐:她指不定早被他的兇煞氣場凍僵了。
然而,眼尖的梁氏卻發現了,三郎不僅給她妻子夾了菜,兩人的手還在桌底下牽着呢!
梁氏垂頭看着碗底的羊肉,驚得眼睛都瞪直了,她心裡頭萬分笃定,明兒個的太陽定是打西邊兒升起的!
壓下心中波濤翻滾的震驚後,她若無其事地重新擡起頭來,結果這不經意一掃,發現長房的世子爺臉色不太好,陰沉得像驟雨傾盆的天色……
侯府還專門請了戲班子,家宴過後,衆人感興趣的就先去點戲折子了。衛老夫人今日精神不錯,由洛瑜和餘嬷嬷攙扶着一道兒去湊湊熱鬧。
“祖母!三嫂!”
祁卉圓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笑嘻嘻納了個萬福,“恭賀新禧!祖母福壽綿長!百歲常安!三嫂諸事順意!多多發财!”
衛老夫人笑她:“小機靈鬼。”于是讓餘嬷嬷把早就備好的壓歲紅封給祁卉圓。洛瑜摸摸祁卉圓的腦袋,也說了句“恭賀新禧”,同樣掏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紅封給了她,“也祝卉圓新的一歲喜樂平安、得償所願。”
這時,戲台子那邊已開場,有角唱道:“隻覺荷香十裡,新月一鈎,此景佳無限……”
祁卉圓得了兩個紅封,開心笑得虎牙都露了出來,挽着洛瑜的胳膊:“多謝三嫂的祝福,還有多謝三嫂從湖州買回來的牛肉脯幹,可太好吃了!我好喜歡!嘻嘻,也喜歡三嫂!”
洛瑜心裡也高興,刮了刮她的鼻尖,嗔道:“小饞貓兒。”
衛老夫人隻是來湊個趣兒,并沒有往前頭走,在末尾尋了個位置就坐下了。年紀大了眼神兒也就沒那麼好使了,不過是聽個咿咿呀呀的熱鬧聲兒。她讓洛瑜帶着祁卉圓去前面聽戲,洛瑜牽着祁卉圓去了梁氏身旁坐着,自己則轉身朝後走,想去陪在衛老夫人身邊。
戲台下的光微弱昏暗,洛瑜擔心擾到他人看戲的視線,于是貓着腰走着。腳下一時不防,絆了個趔趄,眼看就要朝前傾去,一雙結實有力的手及時攬住了她。
她撞到一具溫熱的胸膛,鼻尖聞到淡淡苦橘香。不是祁凜徹。
洛瑜愕然仰頭,入目是祁淮禮溫潤如玉的臉。
這時,台上戲子正唱道:“柳陰中忽噪新蟬,見流螢飛來庭院。聽菱歌何處?畫船歸晚。隻見玉繩低度,朱戶無聲,此景尤堪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