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瑜略顯狼狽和慌亂,回到衛老夫人身旁坐下,所幸衛老夫人隻是笑着惱了她一句“黏人”,并未發現她的異樣。
台上換了一折戲,抑揚頓挫的唱詞,跌宕起伏的橋段,衆人紛紛撫掌叫好。可洛瑜一個詞兒都沒聽進去,她正忙着平複急促的心跳聲。
分明隔着厚厚的緞襖,但似乎仍能感覺到其上殘存的餘溫正灼着她的背,令她有些不适。
剛剛險些崴倒,是祁淮禮及時扶穩了她。周圍的人皆沉浸在戲折子裡,縱是有人分神瞧過來一眼,也隻會當作是弟妹絆倒,被好心的兄長扶了一把。僅此而已,不會惹人多想。
洛瑜自然更不會多想。
“謝過兄長。”她匆忙道了謝。然而直起身的瞬間,祁淮禮竟就勢順着她的動作傾了過來。洛瑜驟然撞進他幽深如淵的眼眸,在昏沉的光線裡緊鎖着她,像是守株的獵人終于等到了他的那隻兔子。
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這姿勢實在不雅,她像是在主動投懷送抱,顯得有些意味不明的暧昧,這令她頗為難堪,甚至生出一絲惱意。
祁淮禮複雜難言的目光悲傷地望着她,似乎有很多想說的話無法言之于口。
洛瑜辨不太真切,也不想去辨清。
她一顆心幾欲跳出胸腔,耳邊嗡嗡鳴響。他是侯府矜貴的世子爺,是她兄長,他不過及時伸手扶她免于摔倒,換作旁人同樣會搭一把手,再正常不過。
不過短短幾息的功夫,卻彷佛過了幾載。那股若有若無的苦橘香萦繞在鼻尖,很陌生,她急急向後撤開一步,規矩地朝他欠了個身,旋即忙往衛老夫人坐着的方向走去,腳步有些不穩。
心跳漸漸緩了下來,她舒出一口氣。蓦地察覺到右前方有一道視線釘在自己身上,她眼角一跳,立即向右掃去,卻并未捕捉到那抹視線。晦暗的光線下,右前方的祁淮禮身姿端正挺拔,目視前方在認真地聽戲。
洛瑜收回目光,暗道自己怎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定然是自己想岔了,兄長光風霁月般清隽的人,沉穩持重,怎會逾矩?
跟着聽了會兒戲,她的目光再次環視了一圈,沒見到祁凜徹。也是,他素來不喜這等吵鬧的場合,莫不是又去了刑部辦差?
她輕歎口氣,莫名覺得這精彩的戲折子竟索然無味了。
衛老夫人沒等戲演完困意就上來了,洛瑜正好也不想再待在此處,于是照顧祖母回明善堂。
從園裡出來,方沒走幾步,忽聽得身後一陣急亂的腳步聲漸近,洛瑜正要轉頭,身後之人已經火急火燎地擦着她肩膀朝前飛奔而去了。夜風裡拂來一句:“賀郎來了嗎?”
這句話洛瑜聽得真切,她看着前頭那抹歡快明俏的身影若有所思,幾乎是下意識地,她蓦然回過頭朝戲園子裡遠遠望去。若明若暗中,一雙沉黑的眼眸也正朝她看來。
洛瑜心下一個咯噔,急忙轉首。
衛老夫人沒有聽清,隻看見飛跑過去一個人影,于是眯着眼問:“将才可是敏如啊?何事這般着急,這孩子,擔心雪天摔倒啊……”
洛瑜聽着祖母的低聲絮叨,一邊回說“是”,心裡雖有猜測方敏如是因着何事,但畢竟捕風捉影,沒有依據的事兒,自然不好說與衛老夫人聽。
一簇一簇絢麗驚豔的煙火此時在京城上空燦然綻開,似五彩霞霓,幻化成了各種吉祥形狀,卻恍如飛舞的流星陡然升空,複又墜落,轉瞬即逝,徒留短暫而美好的景象。
年複一年,歲月不居,時節如流。
衛老夫人看着府中張燈結彩富麗明亮,一時感慨萬千,歎道:“這越年老啊,反而越覺得日子過得快,不過一閉眼,睡醒又是新年。恍惚覺着啊,前年的除夕都還沒過完呢……還有你,也還沒出嫁,”她拍拍洛瑜的手背,“結果祖母眨個眼的功夫,連你也成家了,好,是好事兒,祖母心裡頭欣慰,三郎這孩子一天天地也學會顧家疼愛妻子了,好,都很好,祖母也就能放下心了。”
洛瑜聽完一番話,酸脹之意瞬時翻湧上來,如何聽不出衛老夫人話中意思。
她吸吸鼻子,撒嬌地搖了搖衛老夫人的胳膊,語氣難得驕縱,半是哄着道:“祖母難道就不管阿瑜了嗎?阿瑜隻是成了家,而今還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要煩擾祖母呢,倘若生了孩子,這也不知,那也不曉,到時手忙腳亂……”
衛老夫人聽到孩子,眉頭不由得舒展開,然而面上卻是一片怅然,她寬慰道:“不慌不慌,府裡有嬷嬷、奶娘伺候着,你……”
話未說完,洛瑜便道:“可我隻想要祖母……若我與夫君生了孩子,到時定也跟我一樣,賴在祖母跟前兒。”
衛老夫人長長地歎了口氣,轉頭愛憐地嗔她一聲:“你呀慣會哄祖母。”
不過說起孩子,衛老夫人神色的确松快了些,洛瑜卻罩上了一層愁容,眼下隻是讓祖母有個期想罷了。她明白,人一旦沒了牽挂、也沒得個念想,說不定哪日就真的撒手去了……
明善堂内,等着衛老夫人睡下後,洛瑜才離開。除夕夜有守歲的規矩,但侯府并未強令要求,累了隻管各自回院裡歇息便是。
洛瑜這會兒倒還不困,加上祁凜徹也不知去了何處,她想了想,轉身往前堂的方向行去。遠遠聽見有炮仗聲、嬉笑聲和喧鬧聲傳來,想必是衆人聽完了戲,過來玩遊戲了。
走至一處拐廊,她忽地頓住步子,語帶遲疑喚道:“兄長?”
幾步開外立着的人正是祁淮禮,他身子半隐在朦胧的燈芒下,清瘦颀長的影子顯得有幾分寂寥與落寞。
說起來,洛瑜每回見到這位兄長,他都是一副芝蘭玉樹、淵渟嶽峙的翩翩君子模樣,甚少露出這般頹喪之态。他學識淵博,矜貴自持,曾是天子欽賜的探花郎,打馬遊街,無限風光。溫潤如玉,與人和善,至少洛瑜在府中六七年,從不曾見他動過怒,他永遠讓人如沐春風。
他是天之驕子,如神仙般的人物,當年衛老夫人曾私下與她說起,将她許給他。她為此感到惶恐不安,更多是覺得自己不配,從不曾肖想過,那才是耽誤了、高攀了、甚至是玷污了朗月清風般的人。
更何況,她初來侯府之時,寄人籬下令她每日戰戰兢兢,猶記得是兄長遞給她一份善意,朝她露出溫雅柔和的笑,跟她說侯府以後就是她的家……
因着這一份善意,她心生感激,對他則更多是對兄長的尊敬。
于是慢聲問道:“兄長怎的在此處?不去前堂與大家玩會兒遊戲嗎?”
這裡離明善堂有段距離,衛老夫人又早已歇下,想必他應當是不會去尋祖母;關于方敏如的事兒,她更不會開口主動提。
祁淮禮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那雙眸子如墨漆黑,晦暗不明。他朝她走近,洛瑜敏銳地覺察到他的步子有些渙散。待離得近了,隻剩一步之遙時,果然聞到一股酒味。
兄長居然喝酒了?
洛瑜訝然地看向他。他的面容清隽如玉,眉眼柔和,總之是與祁凜徹截然不同的長相。祁凜徹硬朗鋒利,他則内斂自持。倘或是祁凜徹喝了酒,洛瑜也許還不至于如此驚詫。
“你送的禮,我已收到。”祁淮禮微微彎腰,眼神近乎貪婪地一寸一寸流連過她一張芙蓉面,嗓音低啞:“多謝……弟妹。”
“啊……”
不知為何,洛瑜被他如此直白的眼神看得有些瘆得慌,稍稍移開了視線。她并不知道祁凜徹最後到底買了什麼禮物,這會兒聽到他的感謝,不免一陣心虛,有些不敢應承。送大家的禮物都是她從湖州挑買的,唯有他的不是。
她猶豫着道:“未有多貴重,兄長不必言謝,隻是一份心意。”
祁淮禮聽着她的語氣,絕望的心頓時又燃起了一絲希冀,一顆心狠狠震顫了一下。他垂下的手已緊攥成拳,才能勉力克制自己的戰栗,他艱難地吞咽着,盡量穩住聲線:“那本佛經我很喜歡。”
“佛經?”
這一刻,洛瑜委實呆愣住了。
祁凜徹怎麼會送一本佛經給兄長?從未聽說過兄長禮佛信佛,該送祖母才是……再怎麼,哪怕買本史籍,不,她那方硯台也可啊……洛瑜一瞬間心思百轉,也不知祁淮禮那句“喜歡”到究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出于禮貌。
事已至此,她隻能尴尬回笑:“兄長喜、喜歡就好。”
祁淮禮自然沒有錯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轉變。原來,不是她買的……轉瞬間,他似想明白了什麼,突然放聲輕笑,凝固了幾日的血液終于開始緩慢流動,這才驚覺後背出了一身冷汗,手心被攥得生疼。
他的笑聲越來越大,落在洛瑜耳畔,竟有幾分森然。廊下吹來一陣夜風,她不禁打了個寒噤。
他一向溫潤精緻的面龐上顯得有些猙獰,彷佛變了個人似的。
洛瑜從未見過祁淮禮這般模樣,完全像個陌生人。她本能地往後退,卻不料他動作更快一步,迅速扣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至近前。
她登時睜圓了眼,掙紮用力,飛快抽回自己的手,急急退開三步遠,惶恐慌亂地看着他:“兄長,你……你喝醉了。”
“是,我醉了,我早已醉得失了理智……”
醉得把從前讀過的聖賢書都忘了個幹淨,醉得罔顧禮法,醉得觊觎他人之妻,深陷于求之不得的痛苦中……一半是道德,一半是瘋魔,他早已醉得一塌糊塗、早已身在煉獄,日夜受此妄念煎熬之苦。
洛瑜哪裡知道他對自己的這些複雜心思,她看見他頹然地垂頭,雙肩顫抖,誤以為他是真的醉了才導緻神智不清醒,可周圍沒有小厮丫鬟,她擔心道:“莫如兄長先去前堂,好叫小厮備上醒酒湯……”
“三嫂!三嫂——”
前方蓦地傳來祁卉圓由遠及近的喊聲,驟然打斷了她的話,同時也碾斷了祁淮禮腦中緊繃着的最後一根弦。趕在祁卉圓跑來前,他焦灼、酸楚、甚至又隐隐瘋狂地深深望了她一眼後離開了。
他無聲祈求神佛鎮壓自己,以期斬除他心生的這一段無望的孽想。
……
“三嫂的臉色不太好,您怎麼了?”
祁卉圓氣喘籲籲跑過來,挽着洛瑜的胳膊,又回首往後瞧去,隻看到一抹跌跌撞撞的背影,咦道:“那是大哥嗎?”
洛瑜沒有回答是與不是,撇開思緒,斂了斂神色問她:“卉圓可是有何事尋我?”
“啊對!”祁卉圓沒有多想,注意力被引回來,立即又眉飛色舞說道:“三嫂,原不是甚麼急事,隻想問你眼下可得空,要不要與我們玩遊戲?對了,祖母歇下了嗎?”
洛瑜說歇下了,“我正也要往前堂去。”
“那太好了!”
兩人便一道兒走着。洛瑜心裡有些亂,還在想着方才兄長的不對勁之處。祁卉圓是個活潑性子,閑不住嘴兒,說起另一事來,“先前本與大嫂約了玩投壺,可左等右等遲遲不見大嫂人影,我還以為大嫂也陪着祖母回明善堂了呢,誰知剛剛瞧見大嫂……”說到此處,祁卉圓壓低了音,“哭了,還哭得很是傷心。我也就不敢上去再問投壺的事兒,這才來找三嫂。”
洛瑜嗯了一聲,沒有多言,隻聽祁卉圓又自顧自道:“大過年的,大嫂是受什麼委屈了嗎?會不會是忙着料理咱們府裡的一應事務,太累了……”
說話間,到了前堂,是個極為寬敞的大院,彩繪梁棟極盡藻飾,燈火通明,一片笑語熱鬧聲。下人早早把庭院積雪清理了幹淨,銀絲炭燒得通紅,熱氣撲面,走進來并不覺着冷。
二房的五郎穿着身喜慶的簇新提花貂絨緞襖,龜背紋棉褲,正央着他爹爹帶自己去玩炮仗。二老爺下棋下到一半,正是膠着之時,不耐理會兒子的糾纏,“乖兒,去找你哥哥姐姐們玩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