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撅着嘴就要哭鬧時,一轉頭,發現二姐過來了,頓時破涕為笑,伸手喊着二姐抱抱,放放鞭炮。祁卉圓捏了捏他的臉:“好弟弟,炮仗多危險,一會兒二姐帶你玩兒别的。”
早有下人提早備好了,前庭開闊處置一山形花紋銅投壺,長頸廣口大腹,圓壺兩側有耳,壺腹内鋪一層即小又滑的豆粒,以防投進的矢躍出。矢長約有二尺八,柘木制,一頭削尖拟箭端,需箭頭入壺才算投進。
祁卉圓手中拿了一根矢,正眯眼瞄着壺口躍躍欲試,又是前傾,又是半蹲,又是側身,接連試了好幾個姿勢。一旁的洛瑜不由失笑:“怎的了?可是與那銅壺不熟?”
“哎呀好三嫂,你慣會打趣我!”
祁卉圓鼓着腮幫子,實誠地說道:“我擔心投不準,鬧笑話呢。”
“無人笑話你,大膽兒投便是,玩一玩兒。”洛瑜掂了掂手裡的木矢,朝她一笑,“再不濟,還有我給你墊尾巴呢。”
祁卉圓正要反駁,忽而想起什麼,登時撲哧一樂,又立即憋住了。她這模樣惹得洛瑜發笑,道:“沒什麼的,笑罷,我這手氣向來如此,與好運是沾不上一點兒邊的。”
“三嫂定然是謙虛了,”祁卉圓給她找補,“你年年都讓着我們,不亮出真功夫……”話音漸弱,竟是連自己也編不下去了,祁卉圓再沒憋住,笑了出來。
洛瑜莞爾:“難為你還替三嫂遮掩,我這連三腳貓的功夫都不如呢,每年玩這些個遊戲可從未赢過一回。”
這倒是實話,初來侯府前兩年,她不甚放得開,都是縮在角落看着她們玩兒,後來衛老夫人讓她也去耍,莫拘束着,結果玩什麼輸什麼,縱是連簡單的抓阄也永遠是手氣最差的那一個。
祁卉圓自然也是想起來了。她杏眸烏溜溜一轉,跑上前去把銅壺移至離投壺的位置近了些,拍拍手得意道:“嘿嘿,我真聰明,這回咱們定是一投一個準了!”
“哎——”
正在一旁看着的四郎突然出聲,指着那段距離,“不可作弊,規則不是這樣的。”
說着就一臉正氣凜然地要去将銅壺歸位,祁卉圓叉腰故意瞪着他,他吓得頓了步子,口中卻仍不服:“此乃失君子風範也。”
祁卉圓不理,高興地走回準線前重新站定,小聲哼哼:“反正我又不是君子。”
投壺者,六根矢投完算一局。
祁卉圓連投兩局,把把投中,無一失手,五郎看得目瞪口呆,拍着小手一疊聲歡呼:“哇唔!二姐二姐!真真厲害!”
她很是受用,揚了揚下颌,“那當然。”
把矢一一收回來後,祁卉圓興奮道:“三嫂!你也來玩一局罷?”
洛瑜看她方才投得那般輕松且又有準頭,不禁手癢癢,也想試一試——壺口離得這麼近了,她總不至于連一支都投不進去罷?
一語成谶。
地上歪七豎八地躺着箭矢,壺口内空空如也。洛瑜心裡的氣洩了一半,開始懷疑莫不是眼神不好使,可自己分明是瞄準了壺口投去的,究竟是差在了哪一步?
還剩最後一根矢,她拿在手裡輕輕撫了撫,一轉頭,發現祁卉圓、四郎和五郎皆屏氣凝神地看着自己,彷佛比她還要緊張。
洛瑜卻忽然感到有些窘迫,作弊作得這般明顯暫且不提,壺口、加上兩側的左右壺耳,共有三口,竟是連一個也沒能投進去。
眼下又被小輩們這麼瞧着,她臉上頓時火辣辣的。
緩緩呼出口氣兒,她安慰自己這都見怪不怪的事,投中了才是意外之喜。于是咬咬牙,雙目緊盯着長頸壺口,右臂使了力往前一送,結果一時沒控制好力道……
她聽到木矢破空之聲,聽到祁卉圓三人皆倒吸一口涼氣,聽到矢尖在地上摩擦、當啷着地的清脆之聲。
最後落在一雙黑緞錦靴前。
洛瑜眼角一抽,暗道糟糕,視線落在那鞋面上,隐約覺得有幾分眼熟,慢慢往上移,長腿勁腰闊肩,鋒利的下颌,硬朗的眉眼,她登時又驚又喜:“夫君!”
“嗯。”祁凜徹應了一聲,俯身拾起地上的矢,朝她走來。
因着是除夕,洛瑜今日特意挾着他換了淺色,着一身玉色金線繡流雲紋織錦袍,墨發高束,俊朗矜貴,似蒼松翠竹,若溪泉漱石,恍如人間清朗貴公子,不複往日冷漠惡閻羅。緩步而行,迎光而來,直教洛瑜心頭的小鹿怦然亂撞。
及至近前,忽聞他含笑開口:“投不進便罷,怎麼氣勢洶洶的?”
洛瑜:“……”
那頭小鹿立時就砰地撞暈了過去。
她索性兩手一攤:“我氣自己太笨了,不行嘛。”
祁凜徹勾唇,轉了轉手中的箭矢,看眼地上的“慘狀”後,微彎腰對上她烏黑水潤的眸子,低沉的嗓音夾着一絲蠱惑:“夫人若是不嫌,為夫教你。”
“我……”
洛瑜停頓一瞬,既想點頭,又有幾分猶豫,心裡還藏着一分道不明的小心思,即不想在他面前出醜。
自己的“戰績”實在入不得眼,總覺着他嘴裡有數句挪揄的話正等着自己呢。
她踟蹰的當口,祁凜徹已經上前把銅壺拿到遠處放定,左手拿着八根箭矢走了過來。洛瑜目視這段距離,足有十來步之遠,這哪兒還是投壺,恐不是射壺吧……她嘴角抽了抽,心裡的退堂鼓打得隆咚響——她連瞄準壺口都費勁,更别提投中了。
等他走近,她小聲道:“我還是不玩兒了……”
“怎麼?”祁凜徹問。
她的聲音更小了:“這麼遠,怎能投進?”
祁凜徹聞言一笑,倒不在意她的質疑,走到她背後,微微傾身像是把她整個人環抱其中,他執起她的右手,把箭矢放進手心讓她拿穩。
“如若投進了,夫人當如何?”
洛瑜一噎,還能如何?
“當……算夫君厲害吧。”
祁凜徹輕聲笑了起來,洛瑜感受到來自他胸腔的震鳴,以及他鼻息拂過耳尖撩起的癢意,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立即屈肘推了推他的胸膛,“夫君,别,太近了,小輩們還都在呢。”
四郎本就有些怕他這位三哥,既想走開,又想留下來看投壺,猶猶豫豫地半躲在祁卉圓身後探首看着。祁卉圓呢,雖與三哥不親近,但她素來活潑好動,當下更想看三嫂會不會投中。
唯有五歲的五郎,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懵懂地盯着兩個大人看。
祁凜徹稍稍拉開一拳的距離,看妻子緊張得一張臉羞得通紅,不由好笑:“在又如何?你這副神情像是在擔心偷情被發現。”
“夫君!”
洛瑜側頭惱瞪他一眼,“你正經些。”
雖然兩人是夫妻,坦坦蕩蕩,但洛瑜一貫臉皮薄,在大庭廣衆之下與自己夫君這般親密地摟抱,唔,雖則說是在玩投壺,但她仍是有些不适應。
“怕什麼。”祁凜徹不以為意,捏了捏她柔軟的手心。
洛瑜知他是寡言的性子,往常多是不苟言笑的冷淡,也不愛與府中長輩寒暄交談,更遑論是與小輩們玩這些個幼稚遊戲,況且他将才言語、舉止皆與往日有所不同,她心下納悶,正欲問他剛剛去何處了,手心蓦地被他輕撓了一下,他的聲音立即在耳畔低響:“專心些。”
“……”專什麼心?
祁凜徹右手略一使力,虛托着她的手腕朝銅壺的方向遙指,邊說道:“臂彎放松即可。執箭尾部,箭頭斜上,手腕注力,目視壺口。”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洛瑜定了定神,跟着照做,耳邊又聽他問:“投哪個口?”
“啊?”
洛瑜一愣,心道自己這三腳貓功夫還有得挑嗎?于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說道:“當然是那個最大的壺口,壺耳我是決計投不中的。”
卻不料這話又引得祁凜徹發笑,洛瑜偏頭乜他一眼。燈燭熒煌,揉碎在他眼眸裡,光影依稀籠在深邃的眉眼間,連眼角那道疤都更添了幾分韻味,真個是翩翩如玉郎君。洛瑜心跳猝不及防地錯漏一拍,拿着箭矢的手有些不穩,她臉一熱,飛快地轉回頭來。
祁凜徹卻偏生不肯饒她,他微垂首湊近,唇貼着她耳垂,似咬非咬,幾乎是在用氣聲說話。
“夫人平日裡施針那樣穩,這會兒,抖什麼。”
洛瑜腦中猛然轟地一聲,仿若有無數煙花噼啪炸響,震得她半邊身子又酥又麻。
巧的是,頭頂夜空上此時嘭地燃起了數道輝煌絢麗的煙火,與她的心跳聲交錯着怦怦不停。
身後這個火爐着實滾燙,她被燒得口幹舌燥,腦子嗡嗡一片空白,隻想趕緊離開,再不管什麼投壺還是投湖。
右手卻忽地被一隻大掌輕松包裹住了,祁凜徹把她手心的箭矢重新調整好位置,又把她胳膊稍稍往上托。
“不難。若擲進壺口則稱'倚竿';投入左右壺耳,箭身斜倚形同腰間佩劍則稱'帶劍';箭尾倒投進入壺口,則是'倒中'。”他問:“夫人想投哪種?”
“……啊?”
他這倒是又正經起來了?還是自己想入非非了?
洛瑜雙頰染上的绯紅還未褪下去,他此刻這般認真教學,倒顯得她剛剛有多心猿意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