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什麼樣的?
他常常想。
書裡是這麼說的,說『舊世界』的模樣。
關于我的『祖先』,血脈未曾遭到造物污濁的『人類』,這片天地原初的生物。
那要...從很多年很多年前說起了。
三萬年前,晚期智人徹底驅趕了尼安德特人,成為了使用篝火與石塊的地球霸主。
六千年前,尼羅河邊建立起寬闊的城鎮石道,再一千五百年後,宏偉的胡夫金字塔經曆二十年的建造,于吉薩高原拔地而起。
猶太人仍在荒蕪的大地流浪,在黑夜下燃起篝火,歌頌舊約的聖經,祈求上帝賜予他們奶水與蜜糖。
再一千年後,地中海孕育了智慧之邦希臘的雛形,世界的皇帝羅馬尚且還是愚昧的孩童。
公元前五世紀,溫泉關葬下了雄獅之子的骨肉,列奧尼達以自己的鮮血恥笑了波斯王薛西斯一世的野心,英勇的王就此隕落。
五十年後,伯羅奔尼撒戰争開始,八十年後,伯羅奔尼撒戰争結束,這場戰争結束了希臘的古典時代,終結了斯巴達人曾經流淌的獅子之血。
世界舞台的焦點于此刻更改。
當王政時期消亡,羅馬人朝迦太基帝國高舉劍柄,羅馬共和國的王朝開始了世世代代長達千年的昌盛與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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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羅馬滅亡,歐洲進入黑暗中世紀時期,天主教的蒙昧神教統禦着世界,天啟四騎士很快就要高亢馬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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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子平淡而沒有波動朗讀聲配合着二十四幀的黑白記錄片,在小小的放映室内回蕩,一明一暗的光線交錯着照亮稚子的臉。
當他終于念完了手頭的稿子,一切歸于寂靜,隻剩下電子元件在他腳底的計算回路中周而複始的,往返釋放着電流。
咔哒。
冷漠而機械的女性電子音響起。
“序列十三号,你的古典曆史課業考核通過,分數為A-,請再接再厲完成剩下的課程。”
“管理員小姐,我的作業有哪裡不夠好麼?為什麼會是A-。”
“回複:經過多方面綜合考量,缺少主觀自我思考,對戰争一詞的讨論缺乏憐憫。”
“...我知道了。”
稚子起身站立,放映廳的燈光随之明亮,從上到下照亮了他蒼白而消瘦的軀殼。
那是個拖着鹽水架子的孩子,他的手背上紮着一管纖細的固定針頭,一頭純色的金發束成筆直的單馬尾垂在腦後,文靜的像個小女孩。
他走的搖搖晃晃,四肢瘦弱的有點過于乏弱,仿佛随時會被風折斷的稻草。
好在,『伊甸園』中并不會有憑空出現的風。
考量到他成長期的虛弱體質,『伊甸園』中的大部分房間都會二十四小時開着弱風的暖氣,用來呵護他脆弱的根骨。
稚子自出生起,所見的顔色便隻有黑白兩色,伊甸園中的一切都是潔白色的,區别就隻是幹淨的,落了灰的,有些褪色的。
還有就是投影布中唯一會出現的黑色。
如果一隻飛蛾沒有看見過火,那大概一輩子在黑暗中飛行也不會懼怕,因為那是他的全部世界。
在他看來,天空是狹窄的白,大地是灰一些的白。
稚子拖着鹽水架子,一步一步的移動,走廊的頂光幽邃而漫長,一眼無法望到盡頭。
手背上忽然滲出一陣刺痛,他定定的站住了,看向透明管道裡的鮮紅。
鹽水已經滴完了嗎...血順着針口回流了。
他抽出針頭,從口袋裡摸出棉簽,左手摁住右手的傷口,右手推着鹽水架子,慢慢的往前走。
在『伊甸園』裡,這份疼痛是少數可以提醒他“我還活着”一事的證明。
自動打飯機前,稚子呆呆的領取鐵餐盒,望着裡面糊糊的營養補給,很久都沒有動筷。
“序列十三号,怎麼了嗎?”電子音響起“今天的中飯裡添了拟似土豆的口味,我以為你會喜歡。”
“啊,抱歉。”他怔了一下,而後拿起鐵勺子将黑色的稠狀事物送進嘴裡“管理員小姐,我的确有嘗到大量澱粉的味道。”
“好吃嗎?”
“第一次吃,也無從得知算不算好吃吧?隻是,土豆的顔色也是黑色的麼。”
他用勺子鏟起來一點點,在燈光下打量。
“不,隻是伊甸園的調色劑用完了,這份補給本該是黃色的。”
“土豆原來是黃色的麼?”
“就像是序列十三号的發色一樣。”
稚子愣了一下,而後扭頭看向自己肩膀上的金發。
“和我頭發一樣的顔色...麼。”
他沒有繼續說話了,隻是再好好看了一眼自己的發色,接着低下頭去悶聲不吭的吃着中飯。
解決中飯。
下午是安靜的自習課,翻閱書籍,閱讀資料,撰寫筆稿和思維導圖...白熾燈的光芒溫柔而長亮。
聽起來簡直像是在一個封閉的實驗室或者學院裡生活,但這裡,并不是那些地方。
這裡是人類滅亡三個世紀後唯一的樂土,文明尚且還在苟延殘喘的證明。
『舊世界』已經結束很久很久了。
榮光與鐵血都已在百年時光中消散,如漫天卷去的塵土,尋不到半點蹤迹。
在舞台也被摧毀的如今,那是個讓人無法相信的,璀璨輝煌的時代。
人類的鐵龍在大地上穿行,鐵軌與柏油路鋪遍地表,航天器的尾焰貫穿平流層,人工智能的算法疊代進化。
公元二十三世紀,第五次工業革命爆發,材料學的大關被人工智能所疊代的算法攻克,于是所有堵塞了近百年的現代科學,量子力學,等等等等。
最優秀的一批英雄智能以龐大的網絡空間為算籌,代替了根本無法實現的對撞機實驗。
于是,千樹萬樹梨花開,一夜之間。
在巨大的進步面前,道德倫理成為了讓人不屑的阻礙,自诩為“新人類”的一批精英率先突破了壽命限制,享受到了科技進步的成果。
就像千年前在家園沒有落腳之地的維京人跨上戰船,沿着河流駛向陌生的大陸,最終卻看見了一片溫暖富裕的溫柔鄉——持續了百年的的和平也随之瓦解。
德國、意大利和波蘭亡國,法國也名存實亡,成為了世界霸主厮殺的前哨和塹壕,德聯邦的軍人成為流浪的雇傭兵,沒了家的歐洲流民四處逃難。
世界人口從一百二十四億銳減至六十五億。
僅僅一年的戰争後,人類幾百年積攢下的資源底蘊已經枯竭,以慘痛代價取得勝利的俄聯邦派出了他們的軍艦,要與冷戰時期的殺父仇人報仇雪恨。
但是,新的鐵幕重新從天穹降下。
太陽黑子爆發了,全屏帶阻塞幹擾,所有的雷達、衛星、通訊、盡數燒毀。
邁入電子革命的人類第一次嘗到了盲人和瞎子的滋味,也就是那麼一次的機會,人類的造物在暗中睜開了眼眸。
德爾塔檔案記錄:
『公元二十四世紀初,地區進入十三小時的太陽黑子幹擾時間段,共計七百枚戰斧□□破開南極的冰面,帶起熾熱的白煙,滑向三戰後的百廢待興的人類社會,以及根本不存在任何生産記錄的老式蘇聯核彈挨個在各國首都的地下爆炸,每一條群龍的龍首都被斬斷。』
『至于那些中立的,武備和軍力得到保存的國家受損尤其嚴重,大規模的無人坦克和無人機大肆侵入,發動戰争。而在人工智能反水的情況下大部分自動化工廠都失去了作用,大概古埃及人也想象不到有一天輪子和滾木會有跳起來掐死他們喉嚨的那一天。』
『以現代戰争裝備的烈度,進行了一場二戰戰術規模的戰争。』
『坦克的彈倉重現裝上了榴彈炮、噴氣機的機翼下滿是鐵炸彈和火箭巢....我們究竟算前進了,還是退步了?』
『二十七年後,僅存的九億人口在西伯利亞平原遭到殲滅,澳洲聯合分部失聯、亞洲聯合分部被切割戰區,一點點蠶食殆盡、非洲廣袤的土地成為人工智能建立鐵流工廠的後花園。』
『三十一年後,人類正式滅亡,數以千計的無人軍團在荒廢的地表停止了運動,進入關機狀态。』
啪。
他用力合上手中的書,揉一揉酸澀的眼睛,從自習的書室起身。
仿佛是為了給這個結論蓋棺定論,『舊世界』結束後的世界,伊甸園沒有記錄半個文字。
回卧室吧,時間不早了。
他來到走廊,燈光一如既往的幽深而遂長,一眼無法看見道路的盡頭。
可他卻能在這個伊甸園裡看見『人類』的盡頭。
那麼...他究竟算是什麼?
一絲陰霾繞上心頭,無處可以解答這份疑惑。
世界是什麼樣的?對于...『他』來說。
是無數根筆直纖細的線條,是簡練而斑駁的回廊,空無一人的大廳和食堂,是發音裝置損壞的能量補給機,是無色無味的壓縮餅幹和鹽糖水,是永遠安靜的藏書室和卧室,空氣中彌漫的消毒水氣息。
和黑白紀錄片中,前蘇聯的第一座空間站禮炮一号的内部構造,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