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為穩定的重力和空氣食物補給,他也許會生出伊甸園其實在太空軌道上漂流的假想。
他穿着寬松的病号服,拖着一杆吊挂空鹽水的鐵杆,慢慢地在走廊内渡步。
這裡目前隻有序列十三号活動。
但是不止有一人曾經誕生過,在培養凹内的羊水排空後他跌落到地面,咳嗽着左右看去,漆黑的黑暗中是無數排已經破碎的玻璃培養凹。
每個培養凹前都有一塊金屬碑匾,那上面刻寫着擁有者的人名,以及一行晦澀的短語。
諸如,我的現在便是你的将來、我們終将平等、又或者是小混蛋記得在秃頭前找個女朋友啊——這樣沒有頭緒的話語。
但他的培養凹前的碑匾,是空的。
無邊的狹窄黑暗中,慘白色的少年緩緩渡步,經過一扇又一扇滿是塵埃的鐵門,仿佛經過無數寂靜無聲的時光。
三百年的末世如指間流沙,一轉眼已經散在天地之間,有多少在這裡出生的人類背負上救世的名号,走向荒無人煙的大地?
他走的充滿了敬畏,就像是在經過了無數前輩的墳墓,面容安靜。
透過一扇小小的玻璃窗,他仍能瞥見那些房間曾經主人留下的布置,有些是雜亂的書籍堆地,有些是安置滿了布偶娃娃和布袋小熊,和普通孩子的小窩别無二緻。
但他們都已鎖上鎖芯,再也沒有人可以重新去開啟。
他伸出手指,拂過落灰的房間牌匾,那裡是一行錯金的文字:
“這裡曾經居住着勇敢熱情的羅斯.赫爾,一柄長劍的主人和一杆毛瑟步槍的使用者!勇者名号的繼承人!”
“蔚藍眼眸的莉莉娅。理想是見一見水族館和動物園,和活着的鲸魚。”
“有生殖崇拜的蘭羅卡!人生目标是找到美麗的人偶少女幸福一生,像管理員小姐一樣就好...啊!管理員小姐拽着水槍過來了!救命!”
管理員小姐?他怔了一下,她似乎不是那樣的人。
那麼是指這裡曾經還有人格和情緒的,另外一個管理員麼?我似乎一次都沒有遇見過。
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掃過一排又一排文字。
單調的腳步聲在耳邊回蕩,像是一個孤魂野鬼在月光下的墳地中漫步,擡頭看去,隻能見到無數的枯墳和荒草。
他走了很久很久之後,才抵達了終點。
一扇門。
沒有任何裝飾和名字标屬的門。
通往他卧室的門。
推開門後,幹淨單調的起居室映入眼簾,簡簡單單的陳設和先前的房間有着天壤之别,這裡沒有堆疊的書籍或者是擺在床頭的小熊玩偶,隻是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一盞大燈。
在基地中出生已經過去了一個月的時間。
作為試管嬰兒出生的他要比正常的人類幼體發育快,在從培養凹出生時□□就已經達到十歲的規格,而後才慢慢恢複生長速度,一點點開發□□。
從可以自由查閱的資料來看,應該是這樣的。
褪下松垮的病号服衣物,他走入浴室,撥開熱水的旋鈕,等待。
熱水嘩嘩的倒入池中,還在積蓄着,溫和的白霧在窄小室内彌漫,模糊了畫面。
“我...是誰?”
手臂刺穿白霧,撐在玻璃鏡上,高溫侵蝕了他的神經,粗重而混亂的呼吸醉暈了他的思考。
“檢測到序列十三的心跳頻率跨越危險阈值,鎮靜劑輸入中。”
機械的冷漠女聲從浴室天花闆空缺的一角伸出,随之而來的還有一節金屬鐵壁和針管。
冰涼的劑液打進血管,意識驟然清醒。
“謝謝,管理員小姐..我剛剛不知道為什麼頭有點暈。”
“沒關系。注意自己的安全,序列十三,祝你好夢。”
明明是冷冰冰的機械電子音,卻好像夾帶着母性略微嚴格的仁慈。
序列十三号笑了笑。
他哼着一首莫名其妙的童謠,在熱水中沐浴身心,放松的舒下一口渾濁的氣。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金發的孩童睜開霧蒙蒙的雙眼,明澄如鏡的瞳面倒映出不屬于他腦内的...故事剪影。
序列十三号從沒有和管理員說過,那些心悸和昏頭,往往是一個現象發生的前兆。
碧色的眼眸緩緩閉合,睜起,在一次平靜而悠長的銜接後,鮮紅色的眸心重獲新生。
要來了。
山崩地裂般的...零碎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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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山血海。
鋼鐵的殘軀斷臂如同春天裡盛開的花圃、綠色的機油混着人血在炮坑中涓涓流淌。
人類的嘶吼聲、槍炮的轟鳴聲、引擎加壓狀态下運轉的疲殆聲、白鳥掠過天際的悲鳴聲、雷達和熱誘瘋狂齊響的聲音。
序列十三靜靜的坐在一片漆黑的駕駛艙中,顯示屏已經被打穿了一個碩大的破口,地獄般的慘狀聲響從那口子湧入。
這不是屬于他的記憶。他在閱讀一個陌生人的,被剪碎了一樣零散的回憶。
又是在戰場上的片段嗎...這份記憶的主人是四戰時期的士兵麼?
駕駛艙内漆黑一片,所有電子設施都被鋼針命中時的震蕩摧毀了,他抹了抹腰間的傷口,手心一片殷紅。
他并不感覺到疼痛,記憶裡不會讀取主人在現實中的喜怒哀樂疼痛舒适。
解開安全帶的束縛,序列十三努力的支撐起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盡力将視線從被命中擊穿的口子放出去,觀察外面的環境——
就在那麼一個瞬間,神罰從天而降,點亮了他的眸子。
巨大的四發轟炸機群編隊擊破長空,從天灑下緻命的白磷炸彈...西伯利亞冰原燃燒起了夢幻而瑰麗的火海,以數萬聯合軍的人命為柴薪,将人類最後的抵抗陣線砸的粉碎。
一切都在燃燒。
他想起來了。
這裡是公元二十四世紀末,西伯利亞平原戰役。這是最慘烈的一次持久戰,所有剩下的可使用軍事實力都在那一次戰役後死傷殆盡,也耗盡了人工智能一切能使用的舊世界财産。
序列十三想通了記憶的來源,默默地縮回駕駛艙内,蜷縮起雙腳,細細聆聽泰坦機甲外的聲音。
亡國的...終音。
一絲悲傷繞上心頭,但都已是既定的曆史和過去,無從更改,無從憤怒。
□□噼裡啪啦的灼燒着機甲的外殼,他就像一個在鐵棺材裡等死的病人,既不掙紮也不憤怒,安安靜靜的,等待他的結局。
他忽然間被一道閃光驚動了意識,是啊,他知曉了這段記憶的來曆,那麼,『他』的來曆呢?
這段記憶主人的『來曆』呢?
序列十三擡起一直低着的頭,看向黯淡無光的顯示屏面...在意識快要被沉入大海前,他看見了一抹淡淡的金色。
他的發色。
序列十三從浴缸中豁然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氣,瞳孔劇烈收縮着。
金色的...和他别無二緻的發色。
其實也并不奇怪吧,在舊世界還存在的時候,遍地都是金發的人類,沒什麼好奇怪的...但他就是心悸。
序列十三深深呼吸一口氣,抛掉雜亂的思緒,跨出浴缸,扯下毛巾在鏡前擦拭自己濕漉漉的頭發。
蒼白的嘴唇,薄弱的鼻骨、下彎的眼角。
胸膛裡的心突突的跳,他就像是害怕什麼一樣飛速穿好睡衣,爬到自己的小床上,關燈入寝。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那一定...不是他。
序列十三号再次回想起那鏡中的自己,覺得血管裡的每一寸筋脈都要被凍結了,如墜冰窟。
在那段記憶裡,『他』正在看着自己。
和自己外貌一樣的『他』。
不不不...他在心底如此大喊,如果你是我的話,那麼『我』是誰?『我』...是誰?
鮮紅的瞳心和序列十三對視,橫跨百年時光的溝壑,以悖論的形式,發生了。
『他』問道: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