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列十三不解的看向她,但她大概并不打算透露更多的信息,隻是尴尬的打着哈哈。
“唉。”他扶額歎氣“又什麼都講不出來了是嗎。”
“哈哈...人工智能的限制有很多啦,沒事,出了伊甸園大門你就能看到『他』了。”
“....總覺得不會是好的意思。”
“嗯哼”
明知道自己很可愛的管理員小姐阿拉莉絲向他抛了個媚眼。
序列十三号無奈的用眼神吐槽對方。
“對了,把話題說回來,所以歸根結底、”她頓了頓“你需要我給你頒布一個『目标』嗎?再怎麼說我也是管理員,這點小事還是可以做到的。”
“目标?”他問。
“烙印在伊甸孩子心靈深處的渴望,有些孩子的烙印是開辟新的家園,有些孩子是幫助和整合末世後殘存的人類居住地,看你咯,我可以給你選擇的權利。”
“....”他沉默良久“我不知道。”
“.....也是。需要我來幫你選嗎?”
稚子輕輕點頭“好啊。”
“去尋找人類滅亡的真相,以足迹丈量荒蕪的地表,求得圓滿,渡過苦難。”
“去那個地方,去人類的『終點』,紀念人類的『宗祠』,『紀念館』,『終末地』。”
少女纖細的指尖點在他的額心,仿佛為僧侶開度的大佛“不留有遺憾,不帶有悔恨,既如塵土般誕生于世,也如塵土般離開于世,我期盼你有溫良的結局與夜,暖喉的烈酒與刀,長眠的大樹與墓。”
序列十三号呆呆的聆聽她的話語,寸寸筋骨裡流過熾熱的滾意,他不明白現在的情緒是什麼,他隻知道自己在接受一場寬厚漫長的洗禮。
臨了,她微微一笑,笑容慈祥。
到最後,序列十三都沒有明白,這些話語究竟是真正的烙印,還是她随心所欲的一次祝福。
來自伊甸園少女的祝福将陪伴他度過颠沛流離的一生。
恍惚間他睜開眼,少女森林般翠綠的瞳子睜開閉合,那瞳子的深處是毫不遮掩的愛意。
他以前所未有的堅定态度慢慢開口——
“阿拉莉絲,我也要離開伊甸園。”
“為什麼?”
“我想,見證你離開世界的一幕。”
“真是殘忍啊,可少女的謝幕應該像飛花般絢麗,被人注視着,也許也是個好事。”
她摸摸序列十三号的頭。
“那麼...請旅人在踏上旅途之前,為自己準備好禦敵的弓與劍,跨越山巒的皮靴與衣,容納悲傷的心。”
————
禁閉幾百年的老式機械氣密門前,全副武裝的一大一小在門前矗立,做着最後的熱身。
這種設計最早可以在蘇聯的航天器對接器上看見,它笨重而巨大,沒有一點電子設施的輔助,但因此也不會受到任何人工智能的外部駭入,是伊甸園的安全手段之一。
十二指粗壯的鎖扣牢牢抓着符合防核設計标準的鐵門,圓形的艙門上雕刻着建造日期和維修日志,隻是維修日志的日期已經很多年都沒有續寫過了,從伊甸園計劃被啟動之後。
倒不如說,整座伊甸園就像是從天穹上摘下的一個空間站。
純白的,簡約而龐大的一座地下堡壘。
而現在他們就要離開這座庇護他們的空間站了,他們要離開安全浩瀚的太空,進入危險多詭的地面。
“十三号,準備好了嗎?離開伊甸園後可真的是無法回來了哦?要和這裡溫馨的床被、幹淨的浴室都說再見了。”背着碩大逃生背包的阿拉莉絲回過頭。
他重重點頭“準備好了!”
“那考考你,之前叫你去熟悉的野外生存知識...嗯...在野外應該用什麼樣的液體清洗衣物?”
“儲存發酵的尿液,堿性的微生物會洗去油漬和污痕。”
“很好。”
“如果和同伴失聯,無線電通訊用長波還是短波?”
“短波!”
“嗯。很好很好,最後一個...在白天的城市廢墟中,永遠不要離開陰影。”
她嚴肅的豎起一根手指,以警告的方式告誡他這句話的重要性。
他以敬畏的專注目光回應了阿拉莉絲,因為人工智能所締造的滅世軍團遠遠沒有終止他們的運動,時至今日,仍然有數量浩蕩的鋼鐵無人軍隊在地表橫行遊蕩,捕殺一切和人類體型相近的生物,哪怕是猿猴和儒艮。
唯有在陰影下謹慎匍匐,才有可能争取不被獵殺的生機。
“那麼,出發吧?”她含笑握住密閉閥門的門栓,用力偏轉。
咔哒、咔哒、咔哒————
十二指沉重堅固的蟹爪鎖應聲分離,從鎖槽中脫身,咚咚的心跳聲在胸膛裡爆炸,他們的心跳都在斷崖式的狂飙,戰鼓般作響。
呼——吸,呼——吸。
機械運轉的聲音密集而沉重。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轟。
門開了。
外部的空氣在氣壓的作用下撲面而來。
門後是狹窄到隻能供一人離開的甬道,嗆鼻的灰塵在忽然流通的空氣中飛舞,沒有燈光為他們照面,隻有腳下無數堆積的滲水和青苔,足以漫過腳腕。
“真黑啊...”阿拉莉絲低低的自言自語,輕到讓人的心都發顫“簡直像...”
序列十三号一點點看她在漆黑中明亮如烈燭的眸,懂得了她此刻的心情。
那是雷電劈裂烏雲前的,一閃而逝的光。
接着,她不管不顧的狂奔起來,氣喘籲籲的大吼大叫,像隻脫離了伊甸園的猴子,哪怕差點摔跤,也沒有在意。
她在高呼,她在痛哭,她在悲喜交加的品味着這份遲來的自由。
“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高興到無以複加的少女在他身前奔跑,哪怕是深不見底的甬道。
接着,他們跑過一處轉角,愣住了。
那是一束光,碎金色的天光,以斜斜的角度切割在甬道的盡頭,照亮了一片翻滾蹁跹的塵埃。
她忽的又安靜了,緩緩地,一步一步,朝盡頭走去。
序列十三号安靜的跟在身後,沒有出聲,靜靜的尊重她在獲得自由時所表現的瘋癫。
很快他們就走到了盡頭,那不過是幾步路的距離,阿拉莉絲卻像走了一生,走的那麼甯靜而漫長。
她終于走到了碎金色的天光之下,呆呆的,伸出手,去觸碰那黃昏時從天穹灑下的光。
橘色的溫暖光線播撒在少女的指尖,蒼白的肌膚如羊脂般凝潔,她傻傻的看着自己的指頭,就這樣靜止了很久很久。
稚子在陰影中看着她,無言,隻是微笑。
她轉過頭,已是淚流滿面。
“我自由啦!!”
獲得自由的囚徒就此突破桎梏。
小女孩一樣來到室外蹦蹦跳跳的阿拉莉絲又哭又笑,完全就像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小女孩子,笑的歇斯底裡,卻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喜悅,莫大的喜悅。
序列十三号緩緩登上甬道的盡頭,看着她在一片彈坑中所孕育的花田中奔跑,無拘無束。
那是一片盛放的百合花叢,随着流過的微風搖曳,耳畔沙沙的輕響。
她大笑着蹦跳,貪婪的呼吸伊甸園之外的甜美空氣,從未有過的歡喜。
阿拉莉絲忽地大聲唱起了歌:
“我想起一句花語~突然想送給你~”
“摘一朵純白色的花~塞西莉亞~塞西莉亞~”
她随手摘下一大捧怒放的百合花,沖到序列十三号的面前,眉眼彎彎的笑着。
少女纖細的影子融化在花叢溫柔的搖擺曲線中,風兒帶來故事的種子,就此等待着發芽結果。
他接過了那捧花束,羞澀的想要說一聲、
“謝...”
一絲極細的銀光從他的面前閃過,那是肉眼無法捕捉的迅捷之物,就像狙擊步槍射出的黃銅彈頭,原始人擲向猛犸象心髒的長矛——
轟鳴聲,接下來轟鳴聲如同一柄巨錘狠狠砸在他柔軟的耳膜上。
一切聲音都離他遠去,風兒流瀉過耳畔的聲音,少女銀鈴般的嬌笑——
在聲音被定格的畫框中,阿拉莉絲飛舞的潔白長發忽然間被什麼東西打濕了,像是蘋果淌下的紅色汁水,她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胸口炸出巨大的,鮮紅色的花束,發絲被一柄鋒利無比的利刃切開,一分為二。
她倒下了,柔軟的如同沒有骨頭般倒下,不有半分痛苦和惶恐。
序列十三号的瞳孔劇烈的收縮,全身的血液倒流——
他無法咀嚼這種突變,他不能理解在這眨眼間發生的變化,他隻知道少女森林般翠綠的眸子此刻一點點黯淡了下去,如行将就木前的老人。
她用盡身體的最後一絲力氣,在倒下之前用唇語的形式告訴他:
跑!!
肺部幾乎要被序列十三号壓進去的空氣擠爆,他以人生中最快的反應攔腰抱住輕盈墜落的少女,玩命就往伊甸園的深處拔腿跑,像一頭屁股上紮滿矛柄的野豬。
他在跑回陰影前,用近乎收束到一個小小圓點的瞳孔,尋找目光。
銀光。
還是一束銀光,但并不是如絲線在一瞬間切割過空氣的銀光,而是一座巨大的鋼鐵銀光,如鬼神般雄偉,如殺神般殘暴。
是人工智能殘存的殺手們,人形的機甲匍匐在花叢之上,不知道待機了多少年,風吹日曬了多少年,身上早已堆滿了泥土和百合花,可是他再度端起槍時,機械目鏡中的兇光依然不滅。
又一道轟鳴在腦後響起,序列十三狠狠打了個哆嗦,幾乎膝蓋一軟就要倒下去,可那子彈射偏了,在漆黑甬道的光滑牆壁上一連貫的跳彈,子彈摩擦牆壁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倉皇逃竄的廢柴嘴臉。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阿拉莉絲不是人工智能麼?為什麼那些軍團會先獵殺她呢?明明他才該是那些鋼鐵巨人的目标啊?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世界如此荒誕又瘋狂?她才剛剛自由不是麼?她才剛剛如獲新生不是麼?
“為什麼啊——”
他歇斯底裡的咆哮,那聲音在甬道中久久回蕩,扭曲而尖銳。
伊甸園的大門重重閉合,關上了稚子理智的心門。
他抱着阿拉莉絲漸漸冰冷的身體,撞開一扇又一扇門,來到那一天開啟的冷凍室,将她放進寒氣湧動的膠囊艙室内,想要開啟膠囊艙的維生治療功能。
肺部大概被打壞了,左邊的胸部也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如果阿拉莉絲的心髒不是設計在右邊她已經死了,撐不到奄奄一息進入膠囊倉的一刻。
無數混亂的線條在他面前跳舞,他拼命想集中精神,沾滿鮮血的手卻如癫痫病人一樣不停發抖。
血迹不停的在觸摸屏上留下劃痕,模糊了字迹和選項,他又急又惱的簡直要跳起來。
“全身麻痹勾選...鎮靜劑輸入勾選...開胸手術勾選...快啊,快啊!”
突然,她的手腕從一片寒氣中伸出,無力地扯住他。
他還想繼續在膠囊倉的感應屏上輸入,所有的選項卻突然不見了,隻剩下一排空白的文字輸入框。
序列十三号呆住了。
『快...走...伊甸園的地下室...有通往人工假山...飛機跑道的暗道...他們已經來了...沒用的。』
稚子猛地用拳砸屏幕,哭喊着發火“讓我救救你啊...不要用你的管理員權限幹涉我了...混賬,混賬!你還...你還沒有見到真正的世界啊!”
『我已經見到啦...』
她的瞳孔重新一點點暗淡下去,陰雲懸上森林的上空。
『外面的世界...很漂亮...有很多白色的花...橘黃色的夕陽...』
『自由....真的好棒...謝謝你』
『十三。』
被奪走的聽覺在這一刻恢複,如果這個世界上存在着神,那一定是惡趣味的神,因為他聽見了女孩最後一聲微弱的,如同風箱熄滅前的呼吸。
洪流,記憶的洪流在大腦的深處穿梭。
序列十三呆呆的看着膠囊倉裡的女孩,伸出手去摸她的鼻子下方。
他忽的想起了自己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我命令你進入這座伊甸園的克隆人身軀,将□□終端的生命截點和網絡終端的生命截點鍊接。
咦?
巨大的疼痛像一柄巨斧從腦海的深處劈開裂縫,喪失了顔色的烈光從那裂縫中噴湧而出。
無數亂序的記憶先後塞進他的意識裡,他看見炮彈橫飛,看見伏屍萬裡,他看見西伯利亞一望無垠的冰原上燃起來熊熊大火,他看見一個鏡子中削瘦挺直的男人穿上軍衣——
他捂住目呲欲裂的頭,跌跌撞撞的站起來,大口大口的喘息。
有一個意志在如此重複,冷酷而孤高,不有半點仁慈。
那是誰?他不知道,他隻知道他的手很癢,他想要握住什麼東西,想要把冒着電光的線路從鋼鐵之軀裡扯出來,想要把機油從鋼鐵之軀的肚子裡刨出來,然後用火焰懲罰斷腳的罪人。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伊甸園的所有燈光在刹那間熄滅,一頭野獸明亮如燈的瞳光兇戾如刀。
膠囊劃門自動關閉,推回女孩冰冷的手,起搏手術自動啟動,一聲一聲沉悶如鐘。
他跌跌撞撞的離開冷凍室,低着頭跑向通往機庫的暗道,他知道那裡不止有一架飛機在停靠,還有鋼鐵的皇帝在王座之上枯坐。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他撞開一扇沉寂已久的門,在無邊的黑暗中放聲咆哮——
聲控燈光一盞盞亮起,将這片地下的聯邦軍武庫照的樘亮。
高達九米的軍綠色泰坦在他的面前半跪,仿佛在等待出征前女王授予的勳禮。
他來到這具鐵騎的面前,咬牙切齒。
聯邦軍所屬叁式重裝快速機動反應泰坦,兩件一千五百馬力的渦輪引擎作她的心髒,钛合金複合金屬作她的骨架,層層疊疊的爆炸反應裝甲作她的肌膚,熱成像瞄具是她的漂亮眼睛,六個武器滑槽是她用來武裝自己的裙撐。
蒼白色的金發少年登入機艙,根根銅刺打穿他的脊椎,将他的靈魂和這具古老的機甲接駁在一起,神也無法分離他們的殘暴。
伊甸園的地下之中,獅子放聲咆哮,狠狠撲向了那樹梢之上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