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的觸感從腦後包含着靈魂，序列十三恍惚間以為自己是在暖和的洋流中飄落，沉浮，沉浮。
他聽見少女清麗的淺唱，平和而仁慈。
風，萬頃的風掠過地表，鸢尾花在她的身側搖曳，在漫天銀河下流瀉如瀑。
極低極低的心跳在耳畔響起，也許是他自己的，也是少女的，叫人那麼安心。
迷迷茫茫間序列十三号睜開眼，皺着眉頭感受臉上酥酥麻麻的觸感，驚動了她的清唱。
“醒了？”
“唔...這裡是？”
她擡起頭看了一眼周遭夢幻的景色“生态模拟室，龍之平原的一個坐标，我很喜歡這裡。”
“是嗎”稚子側過頭看了一眼少女豐滿的大腿，确認了自己大概躺在什麼東西後，冷靜的又閉上眼“那我再睡一會...嗚哇！”
她單手拎起小雞一樣的序列十三，一腳踹飛到泥土和盛開的花束上，屁股中央碩大一個腳印。
“疼疼疼...”
“對少女做這樣的事情很失禮喔？色小鬼。”
“隻是搭載了少女人格而已吧...”
“那也是少女，呸！”她對序列十三做了個鬼臉，而後在胸前插手“知道你在療養倉裡躺了幾天麼？”
“幾天？”
“兩天！你下次再不好好重視自己身體的話，我就...我就...”
她眨巴眨巴眼睛，大概也想不好能用什麼手段威脅他，畢竟她才是有求于人的一方。
管理員，阿拉莉絲，遂大怒：
“不理你了！”
序列十三尴尬的撓撓頭，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小心翼翼的走近了，坐在她的旁邊——她一開始就坐在一塊粗糙的石頭上，伶仃雙腳垂下，随意搖擺。
他坐在女孩的腳旁，擡起頭眺望浩瀚無垠的星空。
“這是...模拟出來的嗎？”
“嗯。全息投影和現實VR的結合技術。很漂亮吧？”她笑眯眯的伸出手指彈了下他觸手可及的腦殼。
序列十三捂着頭“很漂亮。”
他們不說話了，靜靜的享受着這份甯靜，瞳子裡劃過飛逝的流星剪影，星河燦爛。
稚子猶豫着，猶豫了很久，還是沒能将這個話題說出口。
她...打算以什麼樣的方式埋葬自己？會是在離開伊甸園的第二秒舉起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麼？會笑着在死去感謝自己麼？
他...他會一個人孤獨流浪嗎？
序列十三蜷縮起來，抱緊自己的雙腿。
說到底，他要離開伊甸園麼？倘若在伊甸園裡也能見到外面世界的天地，那他也覺得滿足了。
伊甸園的外面是『舊世界』的墳墓，是『人類』這個概念的終幕之地。
核戰争和人工智能戰争後的廢土大地，從不是适合碳基生物居住的場所。
...為什麼，為什麼管理員小姐從未給予自己，他作為伊甸園孩子的，被賦予的責任呢？
為什麼他沒有像他的兄弟姐妹一樣，背負着祖先的夙願，繼承那些火種呢？
他難道...不該是為了文明延續而出生的麼？
“怎麼了？在想事情？”阿拉莉絲輕盈的詢問聲從腦後傳來
“嗯。我在想...為什麼，沒有人要求我做些什麼呢？”他不解的縮起腦殼“我難道...不是為了拯救人類而出生的嗎？”
一段沉默過後，少女忽然又從背後伸來雙手，從腋下拖住他瘦瘦的身子——
“啊！”序列十三忍不住發出驚呼
再次的，像是拎小雞一樣，她把他抱到自己身前，像長姐抱着弟弟一樣，輕輕的哼着曲子。
序列十三乖乖的并攏雙腿，低着頭。
“這個時候倒是可愛多了。”
“哈哈...”他幹癟的笑了兩聲“阿拉莉絲小姐，你能告訴我，我是因為什麼才在這個世界上降生的嗎？”
細膩的手心按上他的腦門，揉搓，揉搓，直到把他的頭發撓成一團雞窩“因為愛啊。”
“愛？”
“嗯。”
“是誰的呢？”
“将你孕育并誕下之人的，第四号伊甸園的管理者『海倫麗絲』。”
稚子的手抽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身世嗎？阿拉莉絲小姐。”
“當然呀。怎麼，想知道？把我放出去，我自然就會告訴你。”
她笑嘻嘻的掐了掐序列十三柔軟的臉頰，讓他說出來的話變形。
“不騙我?”
“騙人的家夥是小狗。”她松開了手。
序列十三回過頭，認真的看着她森林般翠綠的眸子，點點頭“我相信你。”
她璀然一笑，抱緊了序列十三的身體。
直到很多年後，稚子在真正的星空下遠行，在天圓地方的荒原上休憩，也還是會偶爾想起這一夜的溫馨和暖意。
于是他在一片漆黑中伸出手，像是抱緊了很多年前的她，說“謝謝”
無言，巨大的夢鄉墜落，曾經疲憊的心靈輕盈如羽。
稚子與人工少女陷入沉睡。
————
“做好準備了嗎？”
兩個人在最終的代碼界面停下步驟，緊張的對視一眼，大力點頭。
“上啊！”目呲欲裂的少女朝屏幕上的OFF咆哮。
“嚯啊啊啊啊啊啊啊！”猛摁鍵盤回車的序列十三同樣面容扭曲。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藍色屏幕在短暫卡頓後恢複流暢，OFF變成了ON。
愣愣的阿拉莉絲看了眼序列十三，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好像沒什麼變化呢。”她一陣的苦笑。“出去看看吧。”
“嗯。”序列十三擦擦額頭的汗。
兩隻小賊一樣的老鼠窸窸窣窣從無數管線中爬了出去，一前一後匍匐着離開數據庫。
指示燈的光芒來回交錯，照亮這片地底的電子王國，在最後要離開的瞬間，序列十三号的心裡閃過詭異的直覺。
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回到這裡了。
吞咽一口口水，他将身後那片機房的光景印進腦海，而後頭也不回的爬走了。
——————
确認成果花了他們三天的時間。
結論是：他們成功了。
序列十三蹑手蹑腳的在伊甸園裡尋找她的蹤影，左看看右看看，還是往生态模拟室的方向走了。
滑門應聲打開，她果然在這裡發呆。
隻是沒有任何的生态模拟裝置在生效，房間内漆黑一片。
阿拉莉絲背對着門，任憑伊甸園走廊的白光從門外射進，将她的背影在牆壁上投出一道影子。
“...十三，怎麼了。”
“隻是來看看你，你...沒事吧？”他擔憂的詢問“這幾天你老是一個人躲起來發呆，我以為你會..”
“抱歉...隻是”她有氣無力的笑笑“籠中之鳥獲得自由的那一天，原來會手足無措的不知道該往什麼方向飛行。”
阿拉莉絲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說沒什麼的，走出陰影。
食堂。能量補給機發出哮喘般的老舊卡滞聲，好一陣子才流出無色無味的糊糊狀食物。
兩個人沉默的坐在桌前，進食。
人工少女皺着眉頭，張開嘴巴一勺一勺往嘴裡送，時不時會對不準位置，顯得心不在焉。
“阿拉莉絲...”
“嗯？啊，沒事，我在想事情，别擔心我，我現在心情可好了”她強顔歡笑的送進一勺食物“就是在想一些...很久遠的事情。”
“是嗎。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七天後吧。”
序列十三号默然。
“你..打算..離開伊甸園後，立刻去尋死嗎？”他小心翼翼的開口“我知道我不能幹涉你，但是，我還是...”
“.........”
話匣就此被斬斷，接下來的話殘酷到他無法開口。
“....嗝”她擦擦嘴角的食物殘屑“晚上，我去你房間聊聊天吧，知道你有些話想說。”
他愣愣的看着對方無所謂的臉，點點頭。
“好。”
“晚上想喝牛奶麼？可以給你做一杯熱可可。”
“...謝謝。”
“愁眉苦臉的家夥我不喜歡啊，開心點。”她扯了扯對方的臉，鬼靈精怪的笑“況且，答應你的東西也得實現。”
數個小時後，時針劃向七點。
正在床上倚靠牆壁看書的序列十三被聲音吓了一跳：
“嗨嗨管理員大人駕到啦，小的快點給我讓出位置來！”
唰一下打開門的阿拉莉絲懷裡抱着枕頭，不由分說的一屁股坐在床旁，将桌子拉近了擺在手旁，舒舒服服的打個響指，端着熱牛奶和熱可可的托盤從分裂的天花闆送來。
序列十三看着她的眉目，不自覺的也微笑起來。
“晚上好，阿拉莉絲。”
“嗯，你也好。”
她挑挑眉毛，将溫熱的加糖牛奶一飲而盡，舒服的打了一個嗝。
“好啦，讓我想想怎麼開始話題...你希望我先說哪些部分？”
“...先聽您的那部分吧。”
阿拉莉絲歪歪腦袋“好啊。其實像現在這樣，我可以離開伊甸園，不用再被職責束縛，确實不怎麼着急去死，畢竟死亡已經是注定的事情了，無非是早晚。所以，你不用那麼可憐兮兮的憐憫我了，我都已經存在的超過五百年了。”
序列十三号握着那杯熱可可，沉默了很久，
“沒有騙我？”
“騙人是小狗。”
他艱難地笑了出來。
“知道了。那阿拉莉絲離開伊甸園後，有什麼想做的嗎？”
“去看看第七号伊甸園裡，那些孩子最終去過的地方吧，我想...如果我能順着他們的影子，也許可以看見他們當年在大地上流浪的蛛絲馬迹。雖然我也清楚這确實沒有太大意義，但我就是想這麼做。”
她固執的攏起雙腿，垂下目光。
沿着前人的腳印，在荒蕪無序的世界中凋零，這樣想來，也許會比在伊甸園裡看書還要孤獨的吧？他想。
那為什麼還是要死腦筋的出去呢？一定要抛棄近乎無限的數字生命，一定要掙脫脖子上的枷鎖。
當記憶被染上朦胧，執念已堅如鋼鐵。
五百歲的人工智能也會如此不計得失的先前邁步麼？
宿命的刻刀銘肌镂骨，一刻也不曾栖止，雕琢少女的靈魂。
直至枯竭，直至失色。
“阿拉莉絲...”他輕輕的鼓掌“是很厲害的大人。”
她怔住了。
“我大概和阿拉莉絲不一樣，我其實一開始覺得一生都不走出伊甸園也沒有關系，這裡有很多的書和電影，還有一整套自循環的資源系統，貪生怕死也沒有什麼好被嘲笑的吧？可我...可我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心會那麼焦慮，在看見漫天星星之後。”
“如果在我出生的培養凹裡有寫字好了...有誰來告訴我，我是誰，我應該去做些什麼，哪怕是告訴我怎麼赴死。”
“十三原來是那種很脆弱很無助的小孩子嗎？”她用彎曲的指頭彈了彈對方低下去的腦門“如果沒有人告訴你的話...你就無法向前邁步？”
“嗯。”
“是嗎。”她詫異的收回手“和我想的，差别蠻大的。”
“阿拉莉絲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
“很瘋的伊甸孩子，外表看來溫和随意，骨子卻很大膽，哪有才出生兩年的試管嬰兒就想掐死美麗大方的管理員媽媽的？”
稚子縮了縮頭。
“那會是誤會啊，誰讓你冒出來扮演殺人兇手的。”
“哈哈我開玩笑的，别放在心上。”
她坐在床上，搖晃伶仃的雙腿，表情惬意。
房間漂浮着淡淡的香氣，那是她身上的氣息，最開始阿拉莉絲蘇醒的一周他也經常可以在床上嗅到，現在時隔數月又在一樣的場景聞到，感覺複雜。
序列十三号抽抽鼻子，仰頭望天。
天花闆一如既往的純白。
“現在該輪到你了，十三，你的故事其實也不是那麼好開口...嗯...”她猶猶豫豫的閉上眼睛冥思苦想，最終還是歎了口氣。
“好吧，直白點說，你是個種種巧合契機下誕生的奇迹。”
“？”
“伊甸園中原本并未留有你的搖籃，培育你出生的培養凹是備用物件之一，你的培養凹前沒有文字鑲嵌，也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是哪位科學家和戰士的克隆體，你原本就不在伊甸園計劃的清單裡。”
他愣住了。
“所以我的序列号才是十三，對麼？”
“對。你是所有伊甸園中唯一的，僅此一位的十三。”
“那麼我的DNA來源在哪裡？我總不可能是憑空變出來的吧？”
“....唔”她為難的撓撓頭“這個，出了伊甸園你就能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