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穗看得目瞪口呆:“這,這位禦史大人的陣仗,可夠大的。” 秦風卻微微蹙眉,察覺出異常:“衛所軍确實是聖上調派給禦史大人随行入城的,但小的從府衙走時,并未聽說要戒嚴啊。” 他取下腰牌,上前示意。可衛兵卻隻肯放他一人進去,任其如何解釋這是通判老爺的家眷都無用。最後隻得叫韓穗等人先候在外頭,由秦風入内想辦法。 大約過了一刻鐘,秦風手持通判手牌折返回來。衛兵勘驗過後,這才将人放行。 入内,韓穗很快留意到是夜府衙的不對勁,隻見院内燈火通明,手執火杖的官兵在四處奔走搜查。她問道:“他們在找什麼呢,誰丢東西了?” 秦風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加快腳步。三人也隻好不再言語,緊随其後。 隻是走着走着,韓穗發覺他們好像正在朝着前堂的方向而去,忍不住提示道:“咱們這是要去哪兒,不去父親的值事房找他麼?” 秦風見四下無人,低聲答道:“小的方才打聽得知,今夜衙裡出事了,關押在監的一個犯人忽然下落不明,知府大人下令全城搜捕,此時老爺正在二堂與諸位大人商議此事。” “下落不明?那豈不就是,逃跑了?”先秀驚呼,意識到嗓門過大後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
韓穗卻有更關切自身命運的聯想:“你說諸位大人都在二堂,那今日從上京來的禦史大人也在嗎?” “說的正是,戒嚴府衙的令就是禦史大人所下,老爺方才親自向他請示得了許可,小的這才能将姑娘等帶進來。”
“那我不去了,”她果斷道,“我就去父親的值事房等,待大人們散了,你讓父親來找我。” 事關官場之事,在跟父親通氣并拿出對策之前,她覺得還是别主動往那不好伺候的禦史大人跟前兒湊了。
說完,她便要回身走開。 “姑娘不可,”秦風阻攔道,“禦史大人特意交代過,那逃犯窮兇極惡,眼下不知所蹤,各處都不安全,他說姑娘是韓大人的千金,一定要去二堂的耳房等候才妥。” “什麼?禦史大人親口對你說的?” “是。” 韓穗嘴角抽搐,努力擠出一抹慘笑。想她今夜折騰了一通,也算是千裡送人頭了。 —— 二堂的耳房韓穗從未來過,從這裡再往前都屬于府衙處理公事之地,就算是官吏的家眷,若無正事也不好涉足的。 耳房除了連通二堂議事廳的槅扇門外,還另有一扇直通遊廊的獨立小門,韓穗他們正是從這裡進來的。 此屋空間雖小,但幾案圈椅一應俱全,甚至牆上還挂了一幅樵夫下山的田園圖,引得華叔從一進門就開始駐足細看。 秦風已去堂内候報,先秀在來回擺弄那個火盆,試圖給自家姑娘調整出一個合适的烤火距離。好不容易放過火盆,又開始擺弄被雪打濕額發的韓穗,一會兒想給她理得端莊體面些,一會兒又想弄亂些,好顯得姑娘可憐兮兮嬌弱動人。 隻有韓穗,一臉視死如歸。 若她沒猜錯,過會兒那位看起來像是皇親國戚走後門當上的禦史大人,就要挾持着她的老父親,從那槅扇門後進來找她算賬了。 逃不過的事情就硬着頭皮上。韓穗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給自己打氣。 議事間裡的交談聲隐隐傳來,聽不清内容,但能辨出是一個年輕的聲音在緊鑼密鼓地布排。 漸漸地,聲音小下去,似乎有人走動的聲響。 沒關系,韓穗安慰自己,等下對方一進來她就納頭便拜,獻上錦盒,痛心悔過,再不留痕迹地拍幾句馬屁,想來他堂堂四品高官也不好太難為她這種微末女子吧。 “吱呀——”門開的聲音。 韓穗睜眼準備直接下跪,卻發現來的隻有父親一人。 “父親?” 韓立煜卻顧不上留意女兒往自己身後張望的異樣表情。雲州要案在巡按禦史來的第一日就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整個州府上下手忙腳亂,韓穗屬實是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 “阿粲,今日衙署确實遇上急事了,難為你大雪天專跑一趟,眼下情形為父實在脫不開身,有何事改日再說罷,一會兒我叫秦風找兩個靠得住的衙役送你們回去。” 韓立煜年逾五十,從巡按禦史不期而至到要犯突然逃脫,這一日忙得是腳不沾地身心俱疲,至此深夜已有些精力不濟,雙眼布滿血絲。 父親的疲憊韓穗看在眼裡,心疼不已,以至于一路上想好的說辭竟有些說不出口了。 就在她舌頭打結的功夫,父親身後的槅扇門突然被推開,一位身着绀藍色貼裡、外罩绛紅色褡護的金冠公子,手搖一把灑金折扇,翩跹閃入。 韓立煜忙拱手彎身,又快速将門重新關好。 由于眼前忽然冒出一堆熱鬧的顔色,韓穗一時有些發懵,見父親行禮便也趕緊斂衽施禮,還未直起身,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傲慢腔調飄過來:“令媛深夜造訪府衙,可是來為我等出謀劃策、排憂解難的?” 得,苦主來了。 她兩眼一閉,提裙就要下跪,卻聽得父親告罪道:“恕下官管教不嚴,小女冒失而來,卻是因擔憂老朽身體不濟,雪天受寒,特趕來送厚衣而已。” “喲,韓大人的女兒有如此孝心,真是羨煞旁人,你說這大冷天的怎麼就沒人來給我送衣裳呢?” 韓立煜自是聽不懂這般陰陽怪氣是為何,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遲疑道:“冼大人說笑了,大人正當盛年,身體康健,自然不需要額外加衣。” 能聽懂的人卻在一旁心焦,“債主”都主動暗示了,若她再不叩頭認罪就太沒眼力價了。就在她想按計劃行事時,那槅扇門再次被推開。 從議事間内又進來一人。 韓穗若無其事地緊急撤回一個大叩首,内心卻忍不住罵罵咧咧,耳房如此小,到底是誰又來湊熱鬧! “下官見過禦史大人。”韓立煜避讓幾步,躬身作揖。 耳房空間不大,屋内幾人一陣窸窣錯身避讓。乍聽到父親對來人的稱呼,韓穗一時愕然,不等多想,卻被身後先秀偷偷扯袖提醒,遂回神跟着衆人垂首行禮。 “韓大人不必多禮。” 這是一道似曾相識的嗓音,清朗中正,短短幾個字落入耳中,卻不知為何在韓穗心尖激起一陣細微的刺癢。 隻這刺癢轉瞬即逝,又悄無聲息地彌散至周身,使她鬼使神差地想要擡眼看那說話之人。 她漫不經心擡頭看去,卻在與對方四目相接的一刹間,整個人如被抽去三魂七魄般呆愣在原地。 真正的禦史大人也是位不過廿歲出頭的青年,卻與被秦風“訛傳”的那位氣質迥然。 他立于人前,身姿如松如竹,渾身無多餘飾物,隻一襲深青色直身就襯得人如清玉、内斂端儒。 若旁人不特意介紹,他看起來更像一位國子監的學生,全然沒有得受皇命來巡督整個雲州的凜凜威風。 難怪秦風甚至知府老爺都會認錯人。 但認錯禦史并不是在韓穗心底激起千層波瀾的真正原因。
她定定望着來人的面容,隻因那一雙如清墨春山的眼眸,像極了一位故人。 一位她僥幸這輩子再不會見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