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淵?你不是叫牛阿照麼?”
十六歲的韓穗将目光從手中那張皺巴巴的舊書信上轉向身側少年,少年單眉一挑,随手拉過一隻杌子跨坐上去,不以為意道:“‘阿照’是被牛叔收養後自己瞎起的混名,‘明淵’是以前父母還在時我叫的名字。”
韓穗不認同道:“那你就應該還叫‘明淵’才對,你父母雖已不在人世,家也沒了,但畢竟是生身父母取的名字,定寄予了他們的厚望,不該舍棄。”
“可若是沒有牛叔,我早就餓死在街頭了,所以現在的我就叫‘牛阿照’。”
“随便你。”韓穗不喜多費口舌,但她還是出于好奇問道:“那你原本姓什麼?”
“這位小師傅今日話挺多啊,問東問西的,”少年阿照故作不滿,嘴角卻仍提笑,“你就說這信還能不能恢複原樣了?”
手中書信已有年頭,看内容應是多年前他母親回娘家期間寫給他的,信中隻平常地過問了幾句功課與冷暖,卻被他珍藏至今,想來平日裡看着極無所謂的人,内心深處亦與她一樣,思母深切。
隻是信紙昨夜剛随主人一起被山洪吞沒過,濕透後又陰幹,此刻糟皺得像團梅幹菜。
不過這對她韓穗來說小菜一碟,她打包票道:“小意思,保證能修複如初。”
少年這才欣然綻笑,明朗恰如窗外陽春晖澤。
十六歲的韓穗曾因這笑鬼迷心竅,但如今的她想起來隻會生一肚子悶氣。
悄寂的寝堂内,韓穗随手抄起床上一個軟枕,撒氣似地擲出去。
“愚不可及!”她罵三年前的自己。
彼時人家連真實身份都不願告訴她,她居然就頭腦發熱地想拐走他私定終身!
細細回想,當年他面對自己展露無遺的喜歡,好像從未有過明确回應,隻一雙看向她的清隽鳳目偶爾如藏汪洋罷了,天真的她就将之當成了默許。
更要命的是,在得知大伯母來信要将她早早出嫁後,第一反應不是請求父親出面幫她回絕,而是連夜制定了逃往母親出生之地湖州的計劃,并拿着這紙計劃找到少年,提出一個驚世駭俗的想法。
“反正你無父無母,寄人籬下,又嫌這書院無聊,現在給你一個跟我走的機會,要不要?”
少年頭枕雙手,倚躺在綠草茸茸的山坡上,聞聲緩緩睜眼,又因午後春陽的照耀微微眯起,意味不明地看着眼前沖勁十足的姑娘,懶洋洋問道:“跟你走,你養我啊?”
“那當然,别忘了我可是有一技之長的,”少女韓穗信誓旦旦,“不就是吃得多點麼,你娶我,我來包養你!但前提是,你得先跟我私奔。”
那日少年方湛對這番話的反應,如今她已記不太清了,總之如往常一樣,沒有回絕,亦沒有明确說好。
她也如往常一樣,将這态度理解為默許。
隻是這次,她毀約了。
大伯母連追幾封信,說隻要她與白家聯姻,就能救出身陷囹圄的大伯父,就能阻止牢獄之災蔓延到父親身上,就能保十年寒窗隻為一試的哥哥出身清白。
她試着輕松開導自己,身為女子,娘家是待不久的,左右要嫁人,不如做個“劃算”些的選擇。
于是到了二人約好私奔的那日,她托哥哥韓程帶着這選擇替自己赴約。
她本可假裝置身事外,但不知為何還是偷偷跟去,躲在不遠處暗暗觀望。
“明淵兄,希望你能理解,女子嫁人是終身大事,白家乃定州百年望族,舍妹嫁過去總比跟着你白手起家的好。所以,今晚她不會來了。”
少年隻問了句:“是她自己的選擇?”
韓程道:“自然。”
“知道了。”淡淡一語,似乎無關痛癢、早有預料。
可是韓程走後,他卻在立在夜風中,一直等到天亮。
那晚韓穗躲在暗處淚水漣漣,既為自己的不得已自責心痛,又為對方執着等待而感動。
但此事在三年後再回憶起,她隻有尴尬到想摳牆皮——
那晚那家夥明明空手而去,丁點兒行李包袱都沒帶,八成就沒做跟她走的打算!
可氣的還有韓程,當時隻叫他去轉達自己反悔的意思,誰讓他多嘴,非得說出她是為了嫁入大族白家而放棄對方的事實。
這下好了,後來發現白家的婚事是個火坑,為了火速和離,她連搭進去的嫁妝都來不及斂齊。反觀當年被她背棄的那位,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平步青雲的禦史大人!
怎麼看都像是應了話本子裡那種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嫌貧愛富終無好下場的說教套路。
當年之事回憶起來不免羞恥,想到如今境遇又替自己尴尬,韓穗暗自祈禱,但願今後别再遇到那位禦史大人,哪怕是要她足不出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