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得很,風亦刮得緊。 卷集着雪粒子的凜風拍在臉上,叫人睜不開眼,可這仍擋不住雲州城人跑到街上四處打聽八卦的激情。 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半日,劉百盛的死已迅速成為街頭巷尾的熱議。 當韓穗在胡同口找到先秀時,後者正與幾個大嬸入神地聽一賣貨郎講述劉百盛屍體被人發現時的場景。 她無視衆人的聚精會神,硬擠進去,貿然開口:“劉百盛死了,那他剛娶的那個夫人呢,沒去收屍麼?可有人看到她?” 賣貨郎正講得起勁,乍被人打斷,多有不悅,待瞧見問話人是個清麗姑娘,瞬間氣消,繪聲繪色的勁頭提得更足:“哎喲,還真沒人看到他那位夫人露面。不過我們貨郎走街串巷,消息靈通哩,你們有所不知,别看劉百盛在雲州橫行霸道,可背地裡,他那方面早就不行了,這才把娶回家的夫人小妾關鎖起來,用各種手段折磨,不聽話的就往死裡打!聽說新娶的那位夫人性子剛烈,說不好早被打死了......” “不可能!”韓穗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先秀急急攔住,拽回家去。 回到屋内,先秀安撫道:“知道姑娘在着急什麼,通山一早聽說此事,立即就去城西劉宅了,想着趁劉家出亂子,說不定能打聽到品蘭姑娘的消息,姑娘别急,且在家等着就是。” 韓穗沉思片刻:“等不了了,立刻叫華叔備馬車,咱們現在就去南城郭家。” 見先秀反應不疊,她邊換厚衣邊解釋道:“眼下劉百盛一死,就是幫品蘭脫身的最好時機,但按照大胤律例習俗,丈夫死後,其妻妾的去留需先遵從夫家的意願,可劉家能有幾個心術正經的人,還有那個劉母,可是當街踹死人的悍婦!方才你也聽到了,品蘭現下很可能身不由已,我們若是不第一時間去救她,隻怕會兇多吉少。”
她頓了頓,又道:“但我貿然去劉家要人,師出無名,所以得先去找郭叔父,假作品蘭的娘家人,結伴前去,行事更便宜些。” 此時先秀亦明白過來,取一件挂兔毛裡的披風給韓穗系好,問道:“姑娘可是已想好要人的法子了?” 韓穗搖頭,歎一口氣:“路上再想吧。” 二人穿戴好厚衣風帽,剛推門出去,便見通山帶着一個衣着單薄的女子,從韓家後門方向匆匆而來。 至前,那女子愣愣望着韓穗,淚湧而下,撲通跪進雪地,顫着音哭道:“韓小姐,求求你救救我家姑娘吧......” 與對方相視的片刻間,韓穗已回想起此人是誰,訝然問道:“小桔?” 小桔正是品蘭身邊的丫鬟,可她以前明明是個胖乎乎的姑娘,如今怎消瘦憔悴成這個樣子! 韓穗忙将她從雪地裡拉起來,急問:“品蘭出什麼事了?” 小桔極力克制着嗚咽,眼中卻藏不住驚懼:“......姓劉的死了,劉家忽然來了好些人,把姑娘綁起來,不知帶去哪兒了,我也想跟着去,他們不讓,還打我......” “那你是怎麼逃出來的?”韓穗問。 “姑娘和我一直被鎖在一個院子裡,他們把姑娘帶走後沒人管我,院子也不鎖了,我便趁亂跟着一個偷了東西跑路的嬷嬷,從角門混出來,路上遇到通山,就求他帶我來找小姐......”
韓穗看了眼站在小桔身後的通山,後者點頭。
她迅速解下披風,裹到因寒冷與恐懼交織而顫抖的小桔身上,平穩開口:“好姑娘,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方才我們聽說劉百盛死訊,正想去找郭叔父商量救品蘭脫身一事,現在看來,怕是來不及了,我想讓你再跑一趟,把這些情況告知郭叔父,讓他速速至劉家與我彙合,你可還有力氣做得到?”
“小姐放心,我能做得到!”小桔一把抹去臉上淚痕,想把披風推還回去,卻被韓穗牢牢摁住。
她繼續安排:“先秀,你速去府衙找父親,就說我已去劉家要人,但品蘭被歹人綁走,情形不明,叫父親想個由頭帶些衙差去給我當援手。”
“可是……”
“你不用擔心,有通山陪我去劉家就夠了,萬一有事他能幫我硬抗會兒,但隻憑咱們幾個,是對抗不過劉家的,必須得讓官府的人介入,所以你的任務最為重要,耽誤不得。”
她知道先秀在擔憂自己,可越是情況危急之時,就越要分清輕重緩急。
“是,”先秀亦不再猶豫,“那我再去給姑娘拿件披風。”
韓穗道:“記得取那件月白素色的來。”
當下事已說定,幾人便分頭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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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凜風似猛獸,呼嘯着穿街而過。
韓穗坐在馬車内,看着路邊一棵棵秃樹被風吹倒向一側,發出聲響如同淩空抽鞭。
多年後,她偶然回想起這日朔風兜面讓人睜不開眼的滋味,總覺得命運似乎早己在暗中譜好。
世事推移正如齒輪搭轉咬合,有時隻是細微的錯差,也會徹底改軌所有走向。
但此時的她,尚行路在成乾十六年的冬日裡,滿心隻有品蘭的安危,可偏偏道上積雪過厚,馬車行進得着實艱難,快到城西時,那拉車的老馬幹脆噴着白熱鼻息一動不動了。
韓穗當機立斷,棄車而行,待涉雪奔至劉家時,鞋襪早已濡濕。
她顧不上腳底濕冷,撥開圍聚在胡同裡看熱鬧的人群,擠到最前頭。隻見幾個壯漢正肩扛一口黑亮的新棺往劉宅大門内進,在一旁吆喝接應的幾人皆腰系白麻,應是劉家的下人。
就是現在。
韓穗在腦海中快速調動關于白家那位前婆母哭天搶地的回憶,随後照自己的大腿内側就是狠狠一掐。
“劉爺啊劉爺,您怎麼走得這麼突然哪——”
通山被韓穗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吓一激靈,随即猛然回神,也跟着哭喪起來。
二人邊走邊悲泣,硬着頭皮往大門裡進。
“站住,幹什麼的?”
果不其然,他們被一護院摸樣的伸棍攔住。
通山上前,吸溜着鼻涕,抽噎道:“哥哥不認得我們了麼,這位是咱們劉爺的夫人郭氏的娘家嫂嫂啊,聽說劉爺過世出事,特來吊喪的。”
韓穗用帕子拭着因大腿肉吃痛而流下的淚滴,凄怨地睜大眼,目不斜視地望着那護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