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落,他便起身闊步往門口走去。
冼牧川在後頭急問:“你這是要去哪兒?”
“酒肆。”
——
金烏西墜之前,裘明馭車堪堪趕至北外城那家酒肆前。
酒肆因涉案被封,卻絲毫未影響整條街的熱鬧喧阗。人流熙來攘往,鋪面挨挨擠擠,街上偶有深目高鼻鬈發的胡人牽馬而過,但看路人的神色似乎早己對此習以為常。
此地售賣的東西也與雲州城普通的街市大為不同。方湛等剛下車落腳,就有三四個小販圍上前兜售,什麼煙絲香料、水晶瑪瑙,甚至還有個非要拉他去看神駒良馬的。
奈何他們找錯了人,方湛目不斜視,撥開擋路的商販,直入酒肆之内。
負責看守的衙差還未反應過來,他就已率先登上二樓,進到那晚劉百盛吃酒的房間裡。
這是一間頗為簡陋的隔房,屋内中央擺一張八仙桌,四邊各配一條長凳,隻牆角條幾上擺着燭台、風燈等照明之物。
那張八仙桌經過多年的使用盤磨,在微弱的天光下還能泛亮。方湛彎腰仔細檢視桌面,又伸手拂拭了幾處,手指纖塵未染。
裘明緊随其後,見狀禀道:“大人,此房間曾被店家打掃過,恐怕有何線索也已被不慎清理掉了,事後屬下也搜檢過一遍,并未發現有何異樣。”
這一點方湛早已料到。他親自确認桌面上沒有自己想要找的東西後,緩緩直起身,收手整理好袖褶,同時環視四周。
最終,他的視線凝落于空無一物的窗台上。
客人走後,店家定會及時打掃幹淨桌面與地面,但其他地方卻不一定天天擦洗。
例如,臨街窗下那一排用杉木料砌造成的寬長窗台。
試想那晚在此吃酒的二人,酒酣興至,不知是誰提出展卷賞畫的建議。然桌面被菜肴擺得滿滿當當,其中一人便環視房間,發現窗下那塊展台剛好适合擱放手卷。
隻是他未曾料到,自己持燈專心觀畫的背後,另一人正往他吃酒的杯中投下一包緻命的黃粉。
他毫不設防地接過對方遞來的酒杯,避開手卷飲下流漿泛豔的葡萄佳釀。燭火晦暗,他喜笑顔開,收下畫卷,卻絲毫未留意到對方因馬虎灑落在畫面及窗台上的點點黃粉。
方湛收回思緒,闊步邁至窗前,又叫裘明掌燈。
不算煊亮的燭火加上尚未暗下去的天光,足夠将那塊布滿裂紋的窗台木闆映照得分明。
不出其所料,他果真在一處深淺不一的木紋之上,發現了點點簇簇的棕黃色粉末蹤迹。
“取杯水來。”方湛吩咐道。他學着韓穗的方法用指尖沾取一點黃粉,浸入少許清水中,那水旋即轉紅。
“這,這是……”裘明尚在驚訝中,卻聽到方湛吩咐叫店家與小二來答話。
店家是個瘦偻的中年男子,跑堂的則是個圓臉的青頭小子,這幾日二人因被牽扯入命案中,整日提神吊膽,一長一圓的兩張臉顯露出一樣的菜色。但被問及那晚的細節,二人還算對答如流。
同樣的問題此前幾位官爺也都問過,但眼前這位凜然有度的年輕大人,卻多問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二人走後,使用過的物件可有損毀的?”方湛坐于八仙桌一側,晃動杯中泛紅的水,觀察着杯壁上淡淡的紅痕。
店家起初笃定地搖頭,随即似想起什麼,不确定道:“要說摔壞了碗碟之類的,倒還真沒有,不過奇怪的是,其中用過的一隻酒杯,似乎是染了什麼紅色的東西,怎麼洗都洗不掉,這還怎麼好拿出去再給别的客人用。”
“那隻杯子可還在?”裘明急切問道。
“在,在的。”店家确認。雖不懂官爺為何對隻杯子如此在意,但還是按照命令,腿腳麻利地跑下樓去将杯子取來。
裘明上前接過酒杯,又轉遞給方湛。隻見這是一隻時下流行的闊口鬥彩雞缸杯,原本是細膩白瓷的内壁杯底卻被染上一片殷紅,不禁讓他想起作畫人盛朱砂所用的色碗。
看這顔色,想來那下毒之人用料足夠紮實。
方湛瞧了半響,淡淡開口:“确實沒法再給客人用了。”
他抽出帕巾,包起杯子:“既如此,本官留下了。”
店家聽得此話忙熱心道:“老爺若是喜歡這杯子,小的去拿套新的來,怎好..….”
話未說完,被就站起身的方湛打斷:“不必,這隻就最好。”
此時下屬也已将窗台上的黃粉收集完畢,兩樣物證在手,是以再度走出酒肆時,他的腳步明顯多了些輕松與從容。
——
是日入夜,裘明帶着幾名玄英衛,着夜行衣再次潛入萬順镖局,随機綁了個起夜的倒黴蛋。
也說不上他們是走運還是不走運,被綁的倒黴蛋名叫丁小五,是半年前才入行的新人,在镖局尚不得信任,無論玄英衛如何拷打審問,關于走镖交易的内幕他是一問三不知,隻道自己這半年來被分派的任務就是看管後院倉庫。
不過也正是因此,他才“有幸”于三日前的一個深夜,撞見消失已久的镖頭張金龍“從天而降”。
确切地說,張金龍是從镖局後牆“而降”,他警告丁小五不得對任何人洩露此事,又要求打開後院一處倉房,進去取了件東西,随即又越牆而去。
丁小五稱,倉房的鑰匙雖由他保管,但裡頭的一個個貨箱都另上着鎖,他是打不開的,因而也不知張金龍取走的是何物,隻瞧見是個長窄的木匣。
這一點卻難不住玄英衛。裘明此次來雲州所帶的一隊人中,有擅開鎖者,當即将镖局那間倉房的貨箱全部開了個遍。
其中一隻偏小的木箱内,盛放的正是畫軸,長短不一,堆碼得整整齊齊。
裘明知曉劉百盛命案與畫有關,便随機取其中數卷,将人與畫一并帶回衙署,交予方湛。
方湛審過人,又将那幾支畫軸一一過目,是真是假雖不能識,但其中有兩位作者的大名他卻聽過,據說是小有名氣的江南工筆派新秀,近來在上京那幫南方籍官員中受追捧得很。
正以為這數卷畫不過是普通的走镖貨物,掃過題尾钤印的視線卻赫然識出一枚熟悉的桃形花押來。
他取來那副赝品《尋幽》圖,幾下一對照,居然是一模一樣的“溯樸”印!
“裘校尉,”他将畫卷上的花押示與裘明,“找人再去一趟镖局,查看一下其餘的畫卷上是否皆有此印。”
裘明應下,請示道:“既然張金龍已在雲州城現身,大人是否下令封鎖城門,防其外竄?”
方湛四平八穩道:“不必,他沒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會輕易出城。”
“再說了,”他眸光清潤平和,嘴角卻滲出冷寂寂的笑,“這一出大戲還沒唱完呢,如此早就封城捉人,豈非少了許多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