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晴好日頭總是轉瞬即逝,馬車駛離四方胡同時,正午豔陽籠下的暖意也随着它的西斜被冷風悉數吹盡。
方湛推窗望了眼天色,命趕車人快馬加鞭,朝着雲州城東那座雕欄玉砌的醉雲天酒樓趕去。
昨晚他已與冼牧川說定,今日日中時分在醉雲天相見,未料中途又多出一趟護送韓穗回家的行程,不免耽擱了半個時辰,按照冼七爺的性子,指不定現在正如何拍案罵他呢。
然而待他步入醉雲天最奢華的天字号雅間内,隻見冼牧川非但毫無怨氣,甚至惬意無比,斜靠在美人榻上,雙眼微眯,邊享受飲佳釀,邊聆聽美樂仙音。
榻腳邊的杌子上,還端坐着一人,此人卻拘謹不安,面色惶惶,不是别人,正是被冼牧川半脅迫半哄騙拉來的州府同知大人徐醇風。
卻說他今日本該待在府衙主持刑審事宜,怎奈這位京城來的冼七爺,從一大早就開始纏着自己不放,不是請教公務,就是打聽風土人情。
他自然知曉冼家在上京的厲害,不敢得罪眼前這位爺,隻好笑臉相迎,想着公子哥兒無聊了自會離開。
不料整整一個上午,冼牧川逮着他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大言不慚地宣布與他是“一見如故”。眼看正午将至,總得讓人去吃飯吧,誰知冼牧川又拖又拉地将他帶到醉雲天,非要宴請他一頓不可。
這頓飯吃得可謂是驚魂不定。
徐醇風甫一坐下,就被兩名貌美的樂姬一左一右夾在中間。他慌忙起身跳到老遠的地方躬身告罪,将大胤祖帝頒布的為官十二禁令從頭開始背起。
冼牧川懶得聽下去,更不想費口舌與他争辯,揮手将幾名樂姬趕到角落。“那十二禁令裡可沒說不讓聽曲兒吧?”
徐醇風這才坐回去。席面剛開,他又彈起來告罪,望着一桌子的玉盤珍馐,誠惶誠恐道配不上小冼大人如此招待,巴拉巴拉說了一堆“無功不受祿”之類的話。
後者總算明白過來,他這是怕“吃人嘴短”,心裡不由暗罵此老頭迂腐、小家子氣,可面上還得裝出遇到知音的熱情,各種安撫自證隻是單純一頓飯而已,好說歹說才成功勸他坐下舉箸。
按照方湛的要求,冼牧川得将人拖住在此處直至他趕來。可飯也吃了,酒也喝了,“投機”的話也窮盡了,姓方的卻還不出現。
不過冼牧川樂得不用回衙署坐冷闆凳,便叫樂姬一首又一首地彈奏,隻苦了徐醇風,聽也聽不安心,想走又脫不開身。
是故當方湛現身于醉雲天時,徐醇風一瞬間竟有種救兵到來的如釋重負感。然而下一刻,他就腿軟着跪下去:“下官該死,擅離職守,懶惰曠誤,請禦史大人治罪!”
“徐大人,如此說話便是見外了。”方湛将徐醇風從地上攙拉起來。“來雲州這些時日,徐大人的恪盡職守本官可是看在限裡,定是那冼七郎窮極無聊、無所事事,硬拉徐大人作陪。”
“你……”冼牧川對他這番話中的不友好很是不滿,但還是配合出笑臉道:“哪裡的話,還不是因為徐大人性格好又風趣有内涵,其他人我還看不上呢!”
“不敢當,不敢當,承蒙冼少監青眼,不勝惶恐。”徐醇風躬身長揖,又見機道:“今日雖相談甚歡,然衙署中公務繁多,恕下官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冼牧川觑了眼方湛的眼色,同意道:“行,去吧,咱們改日再聊!”
“改日再聊,改日再聊。”徐醇風如蒙大赦,退行出去。
方湛屏退所有樂姬随侍,待屋内隻剩他二人,撩擺坐定于座上,取杯為自己斟茶,邊飲邊聽冼牧川與自己訴苦。
“從前也沒人告訴我,裝模作樣竟還能這麼累!”後者吊兒郎當地攤躺在榻上,捏着鼻梁,似殚精竭慮。
“他可有起疑?”方湛問。
冼牧川嗖地彈坐起來,沾沾自喜道:“那必不能啊,還得感謝本公子不務正業的‘威名遠震’,這不着調的事兒換了誰做都得惹人懷疑。”
方湛淡淡一笑:“那倒是,耍無賴拖住人你在行,就是不知觀察人的本事如何。”
“有收獲!”冼牧川起身離榻,坐至桌邊,“你不是讓我先跟着他,看他應對劉百盛命案的異常之處麼,你猜怎麼着,我還真發現他有問題!”
方湛手握杯盞的力度一緊:“有何問題?”
冼牧川警惕地看了看實則空無一人的四周,湊上前神秘道:“我發現,徐醇風是個老滑頭。”
“上午府衙總共就倆事,一是二次提審死者的車夫,二是初審幾日前因當街鬧事入獄的趙二,這倆活兒徐醇風是一個也不接啊,對刑房的人說他不熟悉獄訟之事,全部推給了韓通判。”
獄訟之事原本确實不歸州府兩位老爺管,然專責此事的推官一月前回鄉奔喪去了,眼下衙門裡一應刑獄堂審的諸多事宜都落在同知大人和通判大人身上。
韓立煜早年曾在泰州做過一段時日的推官,論業務熟悉程度,确實比徐醇風強。
“但是依大胤律例,官府審案需有兩位堂官在場,韓通判一人如何使得?”方湛問道。
“還有黃知府那老兒呢!”冼牧川撚了塊蜜餞扔進嘴裡,邊嚼邊含混不清道:“所以說這徐醇風偷懶偷沒邊了,連自己的頂頭上司都不放過。哎,我跟你說,你别看他方才在這兒一副心系公務的樣子,都是裝的!”
他心服口服地拍着方湛肩膀道:“我現在可算是明白你為何讓我盯他了!”
“你.....明白什麼了?”方湛遲疑反問。
“咱們幾位翹楚才俊奉旨來雲州巡察,不就是為了懲治不作為的地方府衙麼?”冼牧川自信道,“明淵兄到雲州後表面專心查案,實則暗暗觀察衙署裡這幾位大人,一眼就鎖定了徐醇風這種屍位素餐的官員,這才派我去引他放松警惕、露出原形。你就說我理解得對不對吧!”
不等方湛回應,冼牧川情緒高昂地拍着他肩頭:“明淵兄放心,有我輔佐,你在雲州定能有一番作為。”
這邊廂正拍着胸脯打完票,雅間門外忽然傳來一急聲禀告,方湛識出來人乃裘明,便提聲允他進來。
卻說裘明這日穿的是玄英衛統制的青緞銀繡鷹蟒曳撒,頭戴大帽,腳蹬麂靴,緊箍腰身的帶革上别一把銀月大刀,腰間名牌墜下的朱紅色流蘇随着主人大步流星而起伏翻舞。
這一身英武勁裝甫一出現就把慣愛打扮的冼牧川看得眼前一亮,隻是,不能看臉。
“我說裘校尉,有沒有考慮過換個造型?”冼牧川往自己臉上比劃道,“比如,把這一臉胡子給剃剃?”
方湛斟一盞茶置于他面前:“說了一日的話了,還不多飲些茶水潤喉?”又對猛然漲紅臉的裘明道:“裘校尉那邊可是有何進展?”
“哦,負責查訪酒肆的兄弟們回來了。”裘明這才正色抱拳,将排查所獲細細禀來。
劉百盛死前去的那家酒肆位于北外城一片中下等坊區,此地魚龍混雜,多年來為西域胡商落腳地,本地人并不常去。是以那店家與小二俱不識得劉百盛,更不認得那晚與他吃酒之人是誰。
“店家說,他隻記得先來的那人脾氣不好,帶着把刀,硬逼着他騰出唯一的包廂,但随後又點了店裡最貴的招牌葡萄酒,所以他印象很深。”
“葡萄酒?”方湛終于從畫上收回目光,錯愕地記起劉百盛屍檢結述中關于舌苔呈紫紅色的描述,緊接着腦中又閃過韓穗指尖上那抹擦不掉的嫣紅。
“雲萊兄關于西域葡萄酒了解如何?”
冼二郎悠閑嗑着瓜子:“那你可是問對人了.....”
“有沒有一種葡萄酒喝完會在舌頭上留色?”
“留色?”冼牧川大笑起來,“本小爺喝過的葡萄酒不下數十種,還從未遇到過掉色的,怕不是假的吧,拿顔料往米酒裡兌冒充西域酒?”
“嗯,”方湛竟若有所思地點頭,“想來應是與你所說相差無幾。”
不等衆人反應,他又問裘明:“那酒肆眼下可還封着?”
“回大人,正是,屬下已讓衙署的兄弟們圍守住酒肆的前後門。”
方湛點頭,快速收起手中畫軸,拍着冼牧川肩膀道:“辛苦雲萊兄回府衙繼續盯緊徐醇風,我得出去一趟,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