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湛一進來,饒是車廂寬敞,也頓顯局促。 冼牧川倒是乖覺,一副不耐煩的口氣道:“你可算來了,照顧恩人的事也不能光我做啊,趕緊換你,本公子去另一輛馬車上清閑清閑!” 言次,他連華叔也不由分說地給帶走了。 車門處的氈簾掀了又落,挂于四角的琉璃風燈随着車身微微晃動,燭火搖曳,投在燈下人身上,影影綽綽。 乍然沒了冼牧川的聒噪,這充滿玫瑰熏香的四方空間安靜到有些旖旎暧昧。 韓穗不自然地坐正身子,悄悄推開覆在身上的男子外氅。可下一刻,那散發着暗幽雪後松香的外衣又被嚴嚴實實地蓋了回來。 她擡首,冷不防撞上青年那雙點漆睛目。 “你為何不聽我的話,與華叔一同離開?” 方湛質問的語氣不自覺帶出些上位者的威壓,使得韓穗下意識别開視線,好似做了什麼虧心事。 可轉念一想,他的質問才毫無道理呢,于是又理直氣壯地對視回去:“明知故問,咱們幾人一同出行,中途有人出事了,我若非但見死不救,還為自保偷偷溜回去,那還對得起讀的那些仁義道德之書麼?” “仁義道德?與你相比,仁義道德又算什麼,也值得拿自己去涉險!”
青年的聲音因激動而略帶顫抖,一貫的冷靜自持被關心則亂的沖動擊得潰散。 來靈岩寺的路上,他已從旁人那裡七拼八湊地弄明白,自己去尋人的這段時間裡,韓穗都經曆了些什麼。 萬幸她不曾受到什麼實質性傷害,一顆心總算能放平些,可回想起來難免後怕萬分,倘使她今日的運氣再差一點,後果将萬劫不複。 出城前的擔憂終究還是成真了。 過往獨身一人,機關算盡遭些反噬也能硬抗,可自從在雲州與她重逢,自以為是的運籌帷幄竟将她一次又一次地置于危險之中。 強烈的愧疚與自責之感不受控地湧出,而這種真切的情緒,他好像許久未曾有過了。 眸底暗湧的波瀾終是靜息下去,看着韓穗似被自己狠厲語氣吓懵的神情,他不自覺軟了語氣,垂下眼簾問道:“僧醫不便給你檢查身體,你自己覺得如何,身上可有哪裡受傷?”
被這麼一問,韓穗忽然覺出左小腿處有絲絲隐痛,可她并不想告訴眼前人,于是抿嘴搖頭。
方湛卻像能看穿她心思似的,提起擱在角幾上的燈盞,在她面前半跪下去:“伸左腿,給我看看你的舊傷。”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将韓穗吓一跳,她惶急地往後縮着腿,但仍逃不過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捉住腳腕,動也動不得,隻好任由對方小心翼翼卷起襯褲,将小腿上一道蜿蜒傷口現于燈光的暖暈之下。
那夜驚馬落下的傷口将将愈合,結痂處卻因為在榆水坡前的纏鬥出現些許撕裂,滲出殷殷血迹,在光潔的小腿上觸目驚心。
方湛遽然皺眉,連帶出口的聲音變得暗啞:“自己拎住褲腳,我幫你上藥。”
冼牧川的馬車内物什一應俱全,方湛也不是第一次乘他的車,輕車熟路地找到小藥箱,取出一瓶生肌止血的藥粉和棉紗布。
“我自己來就成!”韓穗一想到可能會跟這位仁兄發生肢體接觸,就如同一隻遇水炸毛的貓,搶着表示自己雙手還健在。
“你負責提燈照明。”青年對她的請求充耳不聞,拖過一隻矮凳,示意她将腿擱在上頭,自己則半跪在側,俯身處理傷口。
剛包紮好傷處,車外便傳來沈參領禀報聲,稱已整隊完畢,向方湛請示是否即刻出發回城。 方湛暫且從眼前人身上收回視線,有條不紊地收好藥箱,坐到車門旁,側首朝外問了幾句。 光影之中,青年眉目清俊,輪廓肅朗,說話時喉間凸起上下輕滾,鬼使神差地叫韓穗移不開目光。 直到一記響亮的揚鞭聲傳來,車身在辘辘聲中晃動,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神,慌忙移開視線。 隻這一瞬,胸間似有一簇星火着落,心髒翕跳,卻猛然想起在榆水坡石窟前,冼牧川說的那些話。 “别說你了,就連才貌冠絕京華的平陽郡主,都想方設法通過我制造與明淵兄的偶遇,隻為能與他說上兩句話。還有那些尚書啊侯爺啊,家中有待嫁女的,一下了朝就把他圍起來,宴席雅集邀約不斷呐……”
繁雜念頭登時被一瓢冷水澆滅。 “喂,”韓穗冷硬開口,心底某處卻微微酸脹,“這次我對你也算舍命相救了,還幫你活捉了命案要犯,如此,四年前你我之間的事就可一筆勾銷了吧?” 方湛坐回到她身側,往一個精巧掐絲手爐内裝将滅未滅的碎碳,聞言眉尖一挑:“一筆勾銷,何意?” “就當作四年前你我之間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我沒有做錯什麼,你也不曾做錯什麼,互不相欠,相安無事,從今往後以同窗之誼平心而處,如何?” 方湛面無表情,慢條斯理地将一個石綠蜀錦棉罩套在手爐上,随後塞進韓穗手中。 眼看着她将手爐捧好,這才掀擡眼簾,淡然卻又斬釘截鐵地說了句:“可惜在我這裡,從來沒有一筆勾銷之說。” —— 夜色已深,細雪如銀。
韓家大門内,有兩人一坐一站,神色皆是等人的焦灼,但心境卻又各有不同。
韓立煜自下值歸家得知女兒去西山仍未回來,衣裳都沒心思換,幹脆搬了把椅子在門口坐等,眼看日頭一寸寸西沉下去,一顆心亦七上八下,忍不住胡思亂想是不是出什麼意外了。
而先秀的心卻是暗暗雀躍,她無比信任那位英朗的方大人會護好姑娘的周全,這麼晚還不回家,想來是要玩個盡興而歸。
是以當門外胡同傳來車行之聲時,二人俱是疾步沖出,朝打頭的韓家馬車迎上前去。
然而從車上下來的卻是冼牧川,他振袖理衣,慢條斯理地指了指後頭那輛馬車。
二人循看過去,隻見一隻手正掀開門簾,立刻有衛兵舉火把上前照明,火光将寒夜的暗影灼退一角,映出一張秀朗如玉的男子面孔。
緊随其後下車的,自然是韓穗。
她繞過方湛伸出虛扶的手,默然一揖,徑自朝家門走去。
先秀舉起提前備好的披襖追随在後,韓立煜亦想上前關切詢問,卻被方湛攔下要求借一步說話。
方湛要跟父親說什麼,韓穗毫無興趣。夜風刺骨,她卻渾然不覺似的,拒絕先秀為自己披衣,一口氣穿過庭院,回到自己的房間。
回屋後第一件事就是除衣沐浴,第二件事則是叫先秀将她今日穿的那套衣裳給扔了——畢竟穿着鑽過墓穴,最好扔得遠遠的再也不要看見。
由于舊傷有裂口,不好碰水,韓穗便讓先秀幫自己擦身洗發。待她脫下中衣,露出小腿處包紮的紗布,先秀不由驚呼起來:“怎麼滲血了,明明傷口都結痂快好了!”
她擔憂地看着韓穗蒼白的臉色,小心問道:“姑娘今日去西山可是發生什麼事了?”
韓穗長歎了口氣,心道這一天發生的事可太多了。然而當她試圖樁樁件件地回憶時,卻隻能想起方湛在車中說的那句——“可惜在我這裡,從沒有一筆勾銷之說”。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既說他二人之間不能一筆勾銷,言外之意就是要跟她清算到底咯?
難不成,她當年在私奔前夜的毀約變卦傷害到了他?
不應該吧,那晚他也是空手而去,可沒有半點要遠走高飛的行囊準備。
再者,她彼時不懂,如今也已明了,他是親王之侄、顯貴之後,從一開始就隐瞞身份,本心應該隻是跟自己玩玩而已,根本未動真格,面對她的背棄,又何來受傷一說?
如此看來,隻有一個解釋——他小肚雞腸,他愛記仇。
對,絕對就是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