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有規定,地方官員三年一考,九年一調,根據考績或升或降,或依繁依簡,互換其官。過去十年,雲州知府都換了三任,徐大人卻在這一個地方待如此之久,不得不叫人好奇緣由。”
徐醇風雙手一拱:“下官惶恐,無能拙鈍,政績平庸,幸得聖恩守一方十數年,遂亦恬然。”
“是嗎?”方湛語氣輕飄,“我還以為,徐大人一直待在雲州不走,是因為此地有你難以割舍之人呢。”
徐醇風勉強笑了一聲:“大人說笑,下官在雲州孤身一人,妻子常年留守湖州老家侍奉雙親,含辛茹苦,下官可不敢再有旁的牽挂之人。”
方湛無視他的顧左右而言他:“哦?徐大人的雙親在湖州?”
“正是。”
“那便怪了,住在雲州胥甯坊雙花胡同的尤老太太又是誰?”
此問令徐醇風臉色大變,好在他一直垂首答話,神情不曾落于方湛眼中,便強裝鎮定道:“此人下官不曾聽說。”
方湛轉面看了他一眼,笑道:“不要緊,但我想有一個故事,你或許聽說過。”
他擱下茶盞,緩緩開口講述:“話說某地有一大戶人家,家中正妻出身高門、強勢專橫,自己多年無所出,仍禁止丈夫納妾。丈夫某次寵幸了一名婢女,使其有孕,他怕此事被妻子發現,便将婢女偷偷帶出府,養在别院。随後婢女産下一子,養到五歲上時,才被正妻發現此事。”
“那夫人隐而不發,趁丈夫出遠門辦事,先将孩子哄誘回家,又把婢女騙賣到幾百公裡之外的一戶農人家中做妻。待男人回來,木已成舟,懾于妻子的威力,隻能默認此事。”
“數十年過去,當初那個孩童在嫡母的教養下長大成人,金榜題名、入仕為官,可謂一帆風順。可他心中卻仍念着那個生養自己的親娘,待有能力後,便幾經輾轉,四處找尋,終于打聽到她的下落。”
“巧的是,當年母親被騙賣的地方,正是他外放做官之處。可憐那婦人命苦,再嫁生育一子後,丈夫又早早得病死了,隻能靠做針線過活,為了供幼子上學,把一雙眼睛都熬瞎了,可生活仍然困苦。他與母親相認後,自然盡全力接濟,對于同母異父的弟弟也極力幫扶,甚至為了能長久盡孝,不惜犧牲官場前程,隻為不用動遷,好與母親弟弟團圓相守。”
“故事至此便算告一段落,”方湛輕輕轉動着手中茶盞,“不知徐大人聽後作何感想?”
屋内一時悄靜得異常,他有些意外,便轉頭去看身側人,霍然瞧見正襟危坐的徐醇風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良久,他聽到身側人呐呐開口:“大人不知,這個故事中,嫡母待他确實不曾虧欠,但也從未有過一聲噓寒問暖的溫情。那孩子驟然失去了親生母親,此後便隻有嬤嬷與先生相伴,父母對與他的存在,隻有每旬一次遙遠相隔的請安。就算病得最厲害時,迷迷糊糊中睜眼也隻能看到守床的大夫。”
“人生長路孤獨寂寥,能支撐他的,從始至終唯有五歲前那段在母親身旁的溫暖回憶。想必大人聽過一句話,‘未經他人之痛,莫評他人之過’。那個孩子長大後,他的為人、他所做的一切皆可被非議,獨此一事,世人都不能做任何指摘!”
向來唯諾寡言的人,說此話時卻斬釘截鐵、不容撼動。
方湛點頭:“生養之恩大于天,徐大人贍養娘親,乃人倫之常,确實無可指摘。”
徐醇風低了低頭,話已至此,也沒有必要再裝下去了。他擡手用衣袖拭去淚痕,恭然一揖:“大人恕罪,是下官失态了。不過是一樁無關緊要的陳年舊事罷了,方大人日理萬機,不會是專門來此打探私人過往的吧?”
“我倒沒這個癖好,”方湛笑道,“不過既然徐大人都已爽快承認,那我也就不繞彎子了。方才的故事中,那個命苦的婦人正是你的親生母親尤老太太,而她二次嫁人後所生的孩子,就是你同母異父的弟弟尤謹。”
見徐醇風默然聽着,并不反駁,他繼續道:“你與母親相認後,不僅接濟供養她,還幫弟弟尤謹在葉陽縣謀下胥吏一職。”
“尤謹對你這個天降的哥哥甚是感激,從小因為沒爹而備受欺負的他,突然有了給自己撐腰的手足,自然歡喜萬分。隻是他秉性貪财好利,并沒有好好珍惜你的一番苦心,反而徇私弄權,甚至眼紅攀附礦監的好處,不顧你的勸阻,整日與劉百盛、張金龍等人結交苟混。”
“你很清楚田青一幹人手腳并不幹淨,定是竭力勸他别蹚渾水,隻是他早已被利益蒙蔽,全然不能明辨是非。”說到這裡,方湛露出一絲嘲弄的意味,“看來徐大人為官清正廉潔、兩袖清風,沒能滿足弟弟對于奢靡生活的需求呀。”
徐醇風冷冷一笑,并不言語。方湛便繼續道:“葉陽縣民亂事發,尤謹死裡逃生跑來找你求救,訴說自己差點被張金龍暗害的遭遇。聽完前因後果,你此時愕然意識到,尤謹是因為不小心撞破田青等人在銀礦的驚天秘密才遭滅口。”
“你深知自己不能與張金龍背後的田青抗衡,便想出一個法子,讓尤謹自首貪墨下獄,以此躲避追殺。之後,你憑借身為州官的便利,在民亂案審判時順便給尤謹定了流放罪名,計劃待人出城後便可尋機替身,來個李代桃僵、金蟬脫殼。”
“不過徐大人向來謹慎周全,此計實施中不定因素難測,所以你與尤謹提前商定好危急情況下的越獄方案。隻是你未能料到,民亂案判決已下,聖上居然又派人來重查。你擔心尤謹遭不住玄英衛的嚴刑拷打,又或怕他被判重罪,驚慌之下,隻好铤而走險啟動越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