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照在幹枯的道路上,太陽已然懸于天際。
劇烈燃燒的聲音響起,一陣風吹過,使神廟上燃着的火焰更旺了幾分。老人站在神廟前,低頭看着手中的一粒石子,其上光澤瑩潤。
昨日激戰後,妖物的屍身随風散去,隻剩被焚得焦黃的地皮,彌漫開一股淡淡的焦味。
神廟的輪廓漸漸在大火中模糊、模糊,但神女已經離去,它便不再是神廟,也不再是束縛任何人的枷鎖。
老人擡頭,深深看了一眼神廟,轉身向景州的方向走去。
腳下成片荒蕪與焦黑中,又有瑩瑩綠意冒頭,細微卻蓬勃着。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一如她夢中所見的、屬于女子們的文明。
景州,小餐館内熱氣騰騰,外側吆喝之聲連連。
館内僅有一張桌子邊圍坐着四人,鍋中湯水咕噜咕噜冒泡,飄出白煙聚成雲霧。其中兩人埋頭苦吃,碗中堆疊不少,鮮香滾燙的氣味染上衣袍。
“誰家好人大早上就吃這個?”席夢思夾一筷筍片,“隻是倒也古怪,這店主竟讓我們坐了。”
沈離夏學着喬硯深的模樣,作出一幅恬靜的姿态,清了清嗓後道:“食不言。況且不是你先前叫還沒吃過這兒的特色麼?”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唐懷柔沒忍住笑出聲來,手中浸着糖水的涼粉晃了兩下,險些灑出。
說完後,少年偷偷瞄一眼喬硯深,對方沒什麼反應,見沈離夏望來,手中舀着涼粉的勺子滞了滞,一道神念傳入沈離夏識海。
“學得很像。”
接着又繼續專心地小口品嘗柔軟的甜點去了。
沈離夏眨眨眼,得意地揚起唇角,又跟席夢思搶同一顆肉圓。
火鍋還是這樣吃才有味道。
正當她倆筷子你來我往地酣戰時,又有幾人進來,坐在不遠的桌邊,點完菜後交談起來。
“我昨夜竟不再夢見那些蒼白的鬼怪了。”
“我也是......似乎有一人拂去了夢魇,叫我安心休憩。”
“說到這個,你們昨晚看見了麼?魁州那邊應該是有人放起煙花。我從未見過那麼明亮的煙花,炸在空中,有一瞬天都白了,哎!真是奇景呐。或許是這光把邪祟都驅走了呢。”
“那何時可以回去呢?”
“阿婆不是叫我們逃遠些麼?别再想回去的事了。”
“可是,”其中一名女子不服氣道,“為何我們就隻有将地方拱手相讓、四處漂泊的份?它們才是鸠占鵲巢的東西。”
很快。很快你們就可以回去了。
沈離夏垂下眼,手中動作慢一步,肉圓被席夢思夾去。她也不惱,揀鍋中另外一枚熟透了的吃。
“這旱魃真無恥,先前我可是讓那些旅客都做了個大好夢呢。”席夢思道。
唐懷柔一直安靜着,這時忽然開口:"我此前大多時間一直都在宗中,如今一出來,才知世間人所遭受的苦比我在宗裡見的更多。"
席夢思戳了戳肉圓,幽幽接話:“道友如此關心凡世,倒也已經遠勝那些自言仙道者塵緣淡薄之人。隻是世間不公太多,不是嘴上談論便可解決的。”
她自小在凡世長大,本就出身于落後的村落,一路看盡恃強淩弱,爬到佛門後又因性情使然去以偷竊來捉弄一飛揚跋扈的男修而遭到驅逐,面上雖是青年人的模樣,卻不知已受多少風霜熬過。
當然,把那人打殘了丢狼穴裡這事确實是違背了佛門的戒律的。
哪知唐懷柔聽到席夢思的話,并不急于反駁,隻是苦笑一聲,道:“我知這非易事,畢竟是叫那些逼仄的天地改頭換面。道友,我不敢口出妄言,但定會踐行我力所能及之事。”
沈離夏揮開鋪面的白霧,眉眼彎起,笑意加深:“種子已經種下,火也點起了,等其生發便是。”
她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邊聊邊吃,不時有人大笑,館中一片生氣,好不熱鬧。
念及這幾日片刻不停的奔忙,她們皆心有靈犀地不提歸宗之事,而是找了一家客棧,打算今日休息過再說。
晚間,沈離夏提着一盞油燈,敲響身前房門。時候不早,月亮的虛影懸于上空,為少年結實的身體鍍上一層明亮弧光。
門被拉開一條縫,後面是席夢思惺忪的睡眼,一見來人面目後忽然瞪大。
不知為何,從沈離夏能修煉後,她總覺得這人變了顔色的眼裡含着一股冰冷的煞氣,性情也有些變化,一瞬有種她要殺自己滅口的沖動。
仔細想想自己也沒握對方把柄,難道她還擔心自己睡着了抱着喬硯深的事被傳出去不成?
“請進。”沈離夏見她打開房門才大步走進房間,又嗅到一絲冷冷的檀香。
“我其實沒太多要說的,”少年盤膝坐下,“做個交易吧。”
席夢思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交易......在下身上可有道友需要的東西?”
“我要你的大夢之陣。”沈離夏道。
這話一出,席夢思心中警鐘敲爛。大夢之陣是還有心智的人便難以抵禦的幻術,其用于套睡熟了嘴不嚴的人的話是好用的,可實際上境界高的修士多有護體靈氣,哪怕失去意識也不是那麼好殺。
興許是出于對那股煞氣的覺察,席夢思直言道:“你要用這做什麼,殺人嗎?”
“對,席道友很是聰明,”沈離夏随意地往後一靠,“我也沒打算瞞你,我有一個人要殺,但他位高權重,想必保命手段很多,恐怕不會輕易讓我逮住。大夢之陣特殊,我想以此賭一把。”
“你倒是直接。”
席夢思看着少年在說話時眼中漸漸陰沉的神色,并不發怵,反倒搖了搖頭,笑出聲來。
她手往儲物袋中一伸,掏出黃紙與筆墨,筆尖一點,在紙上迅速描繪起來。沈離夏湊過去托着腮看她畫,隐約從那筆墨中瞧出點端倪來。
畫完,席夢思将黃紙一疊扔給沈離夏,沈離夏接過後收起,不急着起身,也從儲物袋中拿出筆墨黃紙,學她的模樣沙沙畫起來。
席夢思挑眉,見少年全神貫注地迅速揮墨,手腕靈活轉動,小臂使力,一氣呵成,随後将黃紙捏起,翻面呈給她看。
她定睛一看,嘴比腦子更快地爆了句出來:“噫籲嚱!”
沈離夏差點接一句,又想到這似乎是感歎詞,便艱難地憋回去,滿心困惑:“怎麼,我畫得很差麼?”
對方沉默了一息,最後深吸一口氣,眼中流露出異常的震顫,擡手按上她的肩膀,嚴肅道:“離夏道友,若是被奪舍了,可否用一絲意識眨眨左眼?”
沈離夏把黃紙一扔,一拳打過去。席夢思偏身躲過,沒再開玩笑,大叫道:“道友你這學得根本不像第一次接觸陣術,倒跟活了千年的老妖怪似的!你那師姐在這塊都得稱你一聲師姑!”
那就是畫得還可以了。
沈離夏得意一笑,眼中神氣随火光明滅跳動,分外張揚。她抓住席夢思手腕,把她又拉近一些。
“你想要什麼?”
席夢思聳聳肩,目光在沈離夏身上掃了兩下。對方似是生來同暖色相配,光與影在她身上流動,映亮眼底璀璨,好似一片流動的黃金。再側耳傾聽,除去在油燈中跳動的,似乎還有一股火正在哪——在沈離夏體内燒着,發出輕微的細響,卻叫人感到一股蓬勃洶湧的生命力。
偏偏沈離夏又很是年輕,身體雖結實,可看着不像能承起先前為她所用、如今收斂于她體内的火焰,發絲頗不服從地亂翹出幾絲,眉眼也皆是少年的傲氣與鋒利,仿佛遲早會被那過于燦爛的焰火燒盡。
不過,說到底她在意的還是對方腰上的儲物袋。
收回目光,席夢思歎了口氣,揶揄沈離夏道:“你一窮二白的,能給我什麼?”
沈離夏一時語塞,神識往儲物袋中一掃,面露尴尬之色。
“莫非......”席夢思有意捉弄她,“那精緻絕倫、一看就是刻了幾天幾夜的小木雕?”
“這不行!”沈離夏連忙拒絕,“這......”
“是要送給你那位姓喬的師姐的吧。哦,你似乎叫她學姐......我夢裡聽過這稱呼。”女子一攏身上绀色法衣,雙眼眯成一線,上挑的眼角在此刻盡顯狡黠。
出乎預料的,少年沒有反駁她,宛若真的應了這猜想,沉默着低下頭去。席夢思目光上挪,看見她耳尖已經泛起碎發蓋不住的薄紅。
她忽然後悔開這玩笑了,一掀驟然沉默下來的氣氛,氣勢洶洶道:“出去出去!打擾我歇息了!”
辣眼睛,實在是辣眼睛!她這兒可不提供認清自己感情的幫助。
“其他須留意之處我也已寫下,道友還是去該去的地方,看該看的人罷!”
沈離夏被稀裡糊塗地轟了出去,仍陷在方才那一瞬的觸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