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無垠,水路漫長,周圍隐有風吹葉動的聲響,此外便隻剩水聲流淌。
七域越偏南越亂并非無理由,一是大宗多數為守衛人族而分布于五六域,散修也基本于第四域徘徊,再往南就隻剩些小宗。加之水路縱橫、山勢複雜,強龍不壓地頭蛇,入山的即使是官兵,也難以在與熟悉地形的山民的周旋中取勝。發展到如今,前三域的混亂已然到了若誰家纨绔犯事,第一時間便往這邊跑的程度。
即便封了道,也不知會不會有人攔路截殺。
這也是為何秦世英自上船起緊繃至現在的緣由。聽過沈離夏解釋,又盯了一段時間水面後,她終于确定暫無危險,稍稍放松下來,将手扶于船沿上,輕舒一口氣。
随後,她将手伸入羽氅之下,摸到衣内某物安好無損後才将視線落于他人身上,在兩位修士之間梭巡。白衣的女子坐于船頭,長發垂落,微微低首,一幅閉目養神之态;另一位則靠在船尾,同她坐得不願,口中銜一支細葉,在空氣中晃動,那雙眼卻專注,在漸漸升起的薄霧中猶如明亮日輪,此刻或許是因望着什麼有趣的東西,又多幾分柔和,不再冰冷如蟄伏兇獸。
秦世英好奇,靠過去問她道:“修仙有意思麼?”
“沒意思。”
“那仙師說點有意思的聽聽?”
沈離夏抿了抿唇,不肯挪視線,心想這皇女怎麼看着心無城府,完全沒有刻闆印象那套沉穩狠辣的人設。
然而她并不知秦世英自幼被送到七域雪原,每天同一隊騎兵在雪原上巡視,提防異族入侵。除了零散的騎兵,天色暗沉的七域邊疆便隻剩茫茫飛雪與各類雪獸,不再有其他活物,亦不見分明四季,唯一有趣味的,隻剩下軍内這些高大的女兵們消遣時間的遊戲,與開闊視野下顯得分外清明的星辰。
長久的耳濡目染下,即便是險惡之地的皇女,也放下心防,同這群前輩騎馬射箭,養成一幅豪放性情,耿直熱烈。
“看師姐有意思。”
她随口回一句,繼續望着喬硯深,顯得極其心不在焉。秦世英不覺敷衍,當真轉頭一同望向那船頭的女子,看她嘴唇微微抿起,面上是靜若無風湖泊的恬淡,烏發柔軟散下,僅是望一眼,心間就為舒适的涼意浸染,全然安甯下來。
實在是天人之貌。
沈離夏注意到她忽然安靜,轉過來發覺這人正定定地望着喬硯深,沉默片刻後伸手攔在她眼前,晃了兩下。
“你還是别看了。”
她不客氣地伸手,以手背輕輕抵住秦世英面頰,将她視線扭過來,随後從儲物袋中摸出一本薄薄書卷,往她懷裡一塞。
秦世英困惑地低頭,聽到沈離夏咕哝道:“我随便買的話本子,看着解解悶得了。”
封面幾個大字映入眼中——《清冷師姐輕點愛》。
待她以驚世駭俗的眼神望向沈離夏時,卻發現對方早已盤膝開始修行,雙眼閉上後氣勢也未減,挑起的眼角似一柄薄薄柳葉刀,泛着冷意。而秦世英并非愚鈍之人,自然也不是沒看到方才喬硯深身上水色光澤流淌,知道她正以靈力布下密網監視四周。
至于船夫,一句話講得好,撐船少講話,駕車要規範,若是不規範,親人兩行淚。
她悠悠長歎一聲,最終還是翻開這話本子,兩行字威力堪比天雷,轉瞬将她劈石化。
“中微宗大師姐光風霁月、明辨是非,白衣勝雪,眼若明鏡,清冷無雙!如今卻為了那剛入門的小師妹一朝拔劍,劍意洶湧......”
可惡啊,她竟然停不下翻動如此驚世駭俗的仙門秘史的手,一定是此話本子下了什麼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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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海深處,火焰燎原,除此之外隻剩漆黑幽幽,不見其他事物蹤影。
忽然,火焰微微弱下,在少年慢慢踏步而來時又于頃刻間恢複,甚至更加猛烈。
沈離夏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識海,意識之海,又或該說是精神世界,随着修士精神力的上漲而漸漸被構建成形,變為一處可用于冥想思量的内世。此處最甯靜,也最脆弱,不可為他人侵入,亦不可擅自向他人敞開,是栖居無限可能之處。常言人有兩種生命,一種為肉身,一種便是精神。識海被毀,肉身無恙亦無濟于事,永世成為癡傻之人,三魂六魄都散掉,不得輪回。
輪回。為何衆人皆求輪回?沈離夏閉目,聽火焰劇烈燃燒之聲,漸漸冷卻的思緒中有一念頭浮現。
她其實從不信人死後還有什麼彼世。
活一世就夠,為何還要求下一生。是覺颠沛流離不夠多,還是抱着缥缈的希望,願記憶不存的來生能獲得不伸手去抓就會自己降臨的幸福?
緩步走入火中,精神凝聚的軀體卻還能感覺到烈火灼燒之痛,千萬根針般地湧來,落下一場細密的雨。然而沈離夏隻是繼續走,直到走入火焰中心,痛楚才漸漸虛弱。
“學姐總把我想得有些笨了。”少年歎息一聲,擡手要抹去汗水,又在意識到其不存在時直接坐下,“我隻是不會接受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她伸手去碰旁邊火焰,如同在逗弄鳥兒般,火舌舐過指尖亦不縮回。
“從那次渡劫過後,我能感受到更多來自于你的東西了。你的情緒、你的躁動......我猜你是從我來到這世界後就潛伏在魂魄裡的東西,對麼?”
火焰如常,并不回應她,燒得旺盛,一片溫暖色澤。
沈離夏雙膝屈起,以手肘抵住膝蓋,托住自己臉頰,“好啦,哪怕要奪舍,你也是在等我更強,對嗎?不如我們就各退一步,你多聽我點,我努力努力,争取更像那個什麼‘陵光大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