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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域,某處一家酒樓。
喧嚣聲四起,入夜時人少了,動靜反而愈盛。幾張桌上玩牌、猜字的遊戲推進到高峰,便有人漲紅臉喊出聲,又很快混入嘩啦啦的洗牌聲裡。燈光柔暖,在酒茶與各類味重的下酒菜交纏的氣味下被襯得極昏暗,一切熱鬧一切喜怒成為模糊的人影憧憧,藏在底下的溫度與淚水便不再重要。角落裡有醉了的旅客已經睡死,壓在桌上碰倒酒杯也不曾有人來叫她醒。
有人一身白衣走入店中,長劍負在背上,好似劍客風流倜傥,衣擺長而潔白,化飄飄鶴羽,下一刻便将踏雲升仙。這絕不該出現在酒樓這類旮旯之處的仙人看過周圍一圈,人們沉浸在自己的娛樂中對她甚不在意,有幾人擡眼望來也終究透不過入夜的醉意,朦胧的視線看不穿她身上光澤閃爍。
她找到一方空席坐下,這裡恰好靠窗,月色明亮地穿過窗棂落下,缱绻地吻她手腕。她隻是笑着擡手,将月光拂去,拿起夥計送的熱茶。
“上酒吧。”
許久不曾到酒樓消遣時間,司常羲已經有些忘卻人間酒分哪些種類,待拿出銀錢遞過去後又補充一句, “要烈酒。”
送茶的女人見她年輕,身上白衣文雅,像是一介讀書人,便勸道:“姑娘莫要聽他人說酒滋味好或消千愁,愛惜自己身體為好。”
“多謝阿嬸關心,我會把握分寸。”白衣青年微微笑起來,似真隻是平平書生,溫和地将銀錢放入對方手裡。
女人點點頭,往櫃台那邊走去。司常羲一面飲茶,一面視線掃過周圍景象。她作為九域修為封頂的修士,哪怕不用雙眼也能察周圍動靜,卻執拗地一一去看。
醉了的人發出輕微的呼吸聲,有的興許是太勞累,鼾聲起伏。醒着的人多數正玩樂,晶瑩剔透的骰子滾動之間酒也一杯杯入喉,聊天的聲音原先還清晰,慢慢就含混起來;少數喝着悶酒,還有幾位正稱贊下酒菜美味、高喝着要再來幾份。隐約間哭聲與笑聲一齊傳來,司常羲側耳細聽,沿着看去,便見鼎沸的人聲中有人伏在桌上雙肩聳動,呼吸沉重又艱澀。亦有開懷大笑者,為自己赢得銀錢而眉飛色舞地喊店家再上兩壺酒。
酒已端上,她倒上一碗,看昏暗燈光之下自己映在其中的面容。
白衣烏發,一雙眼古井無波,負長劍似要走遍天下江山,怎是快意一詞可言其中樂趣。擡手撫過臉龐,她抿起唇,終究一絲惆怅從眼中流露,劃開了與那人肖似的映像。
同生如墨的雙眸,怎麼也不近似,隻因從有記憶伊始,那白衣的少年人眼裡就無悲無喜,溫和摸到深處不是炙熱,而是冷。
風從窗後刮入,成刀鋒與月光一同割在她身上。司常羲将酒飲盡又滿上,瓶很快見了底,她白淨的面頰也漸漸漫開薄紅。不用靈力去卸酒力甚至引導醉意恣意占據,仿佛她回到還沒有修為的時候,僅是普通的稚子,被白衣的少年牽着走過人間街巷,鼓起了勇氣為的不是其他,隻是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蘆。
可那人最愛惜她,從司常羲第一次開口後就知道了孩子喜愛甜食,不要她鼓起勇氣求,次次都買許多糖塞她懷裡,吃得心裡幸福滿到溢出,像被燙得擠得裝不下了,牙也跟着一起壞了。
尋仇的江湖客一劍刺得那人鮮血淋漓,幾輪過招後對方倒下的聲音響起,她就轉身叫被靈力護得嚴嚴實實的司常羲過來,看少年因自己一身血發抖,以為是被仇家吓到,趕緊摸出一塊饴糖挨她唇邊。
“來,吃了糖就不怕了。”
張口時,化開的不是甜,是血。那人身上的血味太濃,到嘴裡時更冰涼,像一團細雪,融化後底下藏着刺,叫她吞咽不下,淚流滿面。
後來司流華明白一些,以為她是怕血,怕這駭人的場面,怎麼也想不到司常羲怕的是她受傷,怕她消失不見。
醉意上來,她手顫抖碰翻茶杯,涼了的茶水流在桌上,又映出青年現在滿面通紅的模樣,如白雲上紅霞流淌,七情六欲皆浮現。
若這不是自己,是她就好了。若心裡還有一分情,司流華會在同樣的夜裡于想起自己時流淚嗎?
不用靈力去舒緩酒意,思緒也就亂了套,識海内隻剩朦胧的聲音,忽近忽遠,一會是司流華喚她“常羲”,一會是少年時的友人叫她“常儀”。聲音紛亂,最後交疊為一聲歎息,一句她記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明白的“對不起”。
青年的手不覺間力道增大,好似并不是在握茶杯,而是在抓住流瀉的月光、攥住那人的手腕。她咬唇咬得幾乎出血,最後忽然低低地叫了一聲:
“阿姊。”
這一聲像打開了緊封已久的桎梏,讓藏在心裡的話盡數洶湧而出。
“我們一起走,離開九域、離開所有世間的紛争,不再修道,也不會被任何人找到,好不好?回歸到紅塵裡,回到部族......”
愛憎界限不分明,從那個人走後就都碎成無數片,再也不分彼此,愛成了恨,恨在愛的血肉裡紮根。愈是深思,愈是如削肉剔骨地疼,在每一根已經堅固而潔淨的骨骼間泛泡沫,又成為心裡淌而不流出眼睛的淚。
千百載來司常羲留在原地拼着這些散落滿地的碎片,終究隻是讓自己雙手被割得鮮血淋漓,回過神來再看竟覺宛若白晝的一場幻夢,夢結束了她成為不願醒的人,在原地徘徊的模樣想必極其可笑。
可若是阿姊能回來,這夢就可以繼續做下去了。
手中力氣未收住,茶杯碎裂,發出清亮的響。這響似宿命敲響的鐘聲,驚醒了喃喃自語的人,也潑滅她渾渾噩噩的期望。
消融的邊界清晰,眼前也不再是晃蕩的影,不是記憶中溫和的面容,而是諸般鮮活的人。司常羲垂眸,手指撥弄碎片,涼意自指尖傳來。
破鏡無法重圓,碎裂的杯盞亦不會再完好如初。
心中有衆生的人,也不會再與世人眼中的魔君同路。
司常羲站起身,面上紅暈已退,隻剩如常的溫和笑意。她将劍收入體内,趁無人留意掐訣換去白衣,仿佛不願其再于自己身上多待一刻。待這些做完,青年拿着銀錢,往店家那邊走去。
她連帶茶杯的錢一同結完賬後走出酒館,望向天上明月,流華傾下落了滿身,心中歎息也被壓下,隻是反複想着——
世界三千微塵,情愛太小,不足為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