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停下了嗎?
少年身上靈力流轉,無聲間打破了這僥幸心理,冷聲道:“你且看好,這是《洛水訣》第一式……你曾與我娘親交換、親手教我的功法。”
說着,靈力如絲,繞于玉白劍身,頃刻間化為無數細密的線。滄渝向前踏一步,這一劍斬得很快,一道白光閃過,劍意便化千萬縷,寸寸鋒芒畢露,傾瀉而下。
正如細雨,看似綿軟,不過雨絲如針似刀,布為巨網,叫人無處可躲。
“雨勢。”
喬硯深知曉自己學的無法抵抗這一招,而魑從開始就沒做聲,估計是有異樣。她隻得提劍,或許是因費了太多心力,想不出所謂遺言,意識模糊得厲害,剩一根弦繃着。
沒有靈力,隻剩劍意凝冰,支撐不了多久。雨絲落下些許後潰散,對喬硯深而言卻是極痛。沒了靈力支撐,她輕而易舉被傷得皮開肉綻。血化作華美的珠粒,散在如雪白衣上。
滄渝雖将劍意收起,可沒有要停手的意思,又走過來。劍掉在地上,喬硯深不想倒在她眼前,倔強地伸手去拿,沒管抓到哪,先撐起了身體。雨鋒微微嗡鳴,她才看到自己是握住了劍刃。
哪裡都在流血,全身沒一處無恙,反而無所謂了。她近乎殘忍地握得更緊,任劍刃割開血肉與骨相貼,黑發散下遮住面容。
滄渝笑了,眼中不見冰雪消融,僅用劍尖挑眼前單膝跪下的女子的下巴。接着她劍鋒一偏,陡然沒入對方肩膀。舊傷初愈,新傷又添,若無起死回生的藥,恐怕喬硯深此生都不能再握劍。
偏偏滄渝是有的。她随手扔下劍,彎身同喬硯深輕聲道:“你欠我的。”
而喬硯深已經因支撐不住失去意識,隻是手還握着劍刃不至于倒下。她身形單薄如紙,失血過多帶來的是從露出的手腕到指尖都無顔色的白。
滄渝把她手指一節節從劍刃上掰開,看了眼手心處隐約見骨的割傷,終于似是不忍地閉眼,像要逃離眼下的現實。
可夢境早在醒的時候就碎了,睜眼時所有鲛人都不見,累累屍骨沉于沙中,皆是她所愛的人所保護的子民。
這些人的身上與殘骸之中,隻有一人的氣息揮之不去,有如幽靈。她又怎會不認得這氣息,來自最敬重的人,讓自己少年時寤寐思服的人。
娘親的屍身身上殘餘的氣息尤為強烈,她懷抱最後一絲希望去碰,隻換來這具早已腐朽的身軀的坍塌。
洛泱,怎麼會是你。
尋找一圈,滄渝亦發覺自己無法離開這片海水。有人設了封印,把她與族人的屍骨困在一起,使她餘生都要在這廣闊的墓室中度過。
如今終于等到人回來,她卻說,自己忘了這一切。
少年擡手,五指作刃,劃開自己手腕。粘稠血液流淌,她這次不再讓其落于傷口上,而是将喬硯深下巴捏住,迫她張口。血流入女子口中,稍許溢出,如有生命般又以逆反常理的弧度流回。
南海有鲛人,泣淚成珠。
滴血為藥,可挽冥河之魂,生死人,肉白骨。
滄渝望向遙遠處,那一線與沉淵相連的、即将枯竭的水。
此異血因洛川之主與鲛人首領交好,以洛川水賜福,族群常年受此水福澤而生。
送禮的是你,說愛惜我的是你。屠了我的族人、叫我困于此處千年,最後卻忘了一切的,亦是你。
此後,喬硯深又被囚于牢中。寒意如冰,每當她醒來,滄渝便會叫她去練劍。靈力被封,重傷後昏倒,又被滴血療愈。
血腥氣積在身上,日複一日地重起來。喬硯深自己浸在其中也覺惡心,常常要吐卻因腹中無物,隻能幹嘔。寒意深入骨髓,她慢慢地也不覺得冷。
習慣後便是如此。昏了反倒成好事,醒來就是練劍,練完又暈倒,失去意識的時候成了夜,其他時候就是難熬的晝。到此處後大半日子裡,她都是渾渾噩噩度過,起初還會闆着手指或用沙子計數,後來在模糊得厲害的記憶與被碾散的痕迹裡明白一切毫無意義。喬硯深幾乎放棄了去想,任由不屬于自己的記憶湧入識海,一點一滴地告訴她些掐頭去尾的往事。
她不在乎。所有的、朦胧的記憶,洛川、世界、天道,還是戰争,她想起來,卻再也不似從前那樣會放在心上了。流失的心力剜去喬硯深的柔軟,僅剩過硬、被寒意淬煉得冰一般冷的骨骼。
隻有一縷火焰還在不熄地燃燒。
不知是第幾個還是第十幾個沉浮的、被腥甜氣味籠罩的“夜”裡,她比滄渝所想的時間要早一刻醒來,像溺水的人得到浮上海面的機會,劇烈地喘息起來。那束火焰如此突兀,少年的聲音像年久失修的錄音機播放出來的音頻,真正成了玉碎時迸濺出的絕音,轉瞬即逝。
這一瞬喬硯深又有了自己還活着的實感,轉而淚水漣漣。不要讓我忘了你。不要讓我失去你。她低聲地說着,吐字沙啞又輕,急切到哽咽起來。
這時腳步聲傳來,喬硯深擡袖抹去滿面的淚,以為是滄渝,卻看到了純淨無瑕的白。深藍色的緞帶輕輕飄動,那雙淡藍的眼此刻盈滿無法言說的哀愁,正看着她。
她恍惚地喚出對方的名字。
然後,洛泱彎身,穿過欄杆,輕輕地抱住了她。喬硯深沒有推開的力氣,隻能被這雙柔軟的手臂環住,聽女子在耳邊歎息着低語:“對不起。”
“我們本就是一體的。”喬硯深說。
她是洛泱。曾經的一切否定不過是無意義的反抗,這是她的罪責、她的疏忽。若滄渝是希望她做回洛泱去受這些痛,那她便堅信不疑自己是洛泱,如此方可贖罪。
在冰冷的囚牢中,白衣的女子雙臂緊抱着自己,緩緩阖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