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厚重,滿車貨物拉回村子,不好漏夜分送,衆人互相道别,回到家中。
賀清來撐着傘走在狐狸身側,出門時還能看見依稀的路面,現在卻覆蓋上厚厚白雪,手中的紙燈籠随風晃動,隻見毛茸茸一層,飛雪亂濺。
狐狸悄悄朝着身邊人看去一眼,而後飛快地轉回。
還沒吃晚飯,進了竈間,賀清來将傘面傾斜,雪花松松流下,他卻沒把燈籠吹滅,轉而将其遞給狐狸:“衣衣,先換件幹淨衣裳,小心凍着。”
狐狸不明所以,順着少年的目光朝下看去——褲腳、裙邊,還有鞋面顔色深深,沾上了泥水和未化的雪花,髒亂一片,已經濕透了,而狐狸不怕冷,渾然不覺。
她的目光移動,落在賀清來身上,他的衣衫下擺亦是如此。
狐狸接過燈籠,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你也換一換,小心傷寒。”
“嗯。”賀清來在她耳邊輕聲答應。
換過衣裳,狐狸提着燈籠回來,賀清來晚上焖的紅棗飯香氣撲鼻,少年給自己做了一碗蒸蛋,正在撒蔥花、倒醬油。
桌上一盤豆腐炒白菜素白清新,氤氲熱氣。
狐狸收拾好坐下,賀清來在她手邊擱下瓷碗,一碗熟透了的小土豆焦香四溢,她一時恍惚竟覺得肚餓難耐。
小土豆個個圓滾滾,玲珑可愛,恰好一口一個,賀清來煮飯向來不忌油火,并不會刻意儉省,于是這碗土豆色澤金黃,表皮上還有恰到好處的焦皮。
狐狸夾起一個,手上用力,生怕一不小心掉在桌上,賀清來趕忙提醒:“衣衣,小心燙。”
狐狸唇邊溜過一絲笑意,她裝模做樣地朝着小土豆吹了兩口氣,便直接塞入口中,外酥裡嫩,油香氣剛剛散開,接着便是熱騰騰的土豆綿軟香甜的口感。
小河村最大的水田種着稻谷,可是村人勤勞,在每一片土地、田壟上見縫插針地種下作物,菜瓜、茄子、小青菜···姜娘子家甚至還有一叢金銀花。
狐狸垂下眼眸,神思飄動。
秋收後的某一日,陽光燦爛,風浪日清,賀清來像變法術一般,從橋邊那塊菜地裡挖掘出一堆一堆的土豆和番薯,他怎麼做到的?狐狸很想問一問。
可是賀清來不聲不響,安靜用飯,狐狸又把話吞下。
話不出口,心思不專,終于有一口土豆帶着燙熟熱氣,燒得狐狸回神。狐狸的心定定地跳,終于,她咽下一口飯菜,低聲道:“賀清來,你生氣了嗎?”
賀清來眉眼一怔,看向狐狸:“什麼?”
“我說,”狐狸咬唇,手上竹筷輕輕搭在碗邊,她一猶豫,說出的話卻變了,“你今天好安靜。”
不是不說話的安靜,是另一種。狐狸說不上來,但她直覺這是不一樣的,平時賀清來話也不多,切菜、做飯,淘洗衣物,掃灑院子···賀清來總閑不住,總是伴随着刷刷的水聲、劈柴的響動。
可即便狐狸不說話,賀清來也不說,兩個人在一處,能聽見穿院而過的風聲,能看見屋檐上滴下的雨珠,從後山傳來嘹亮的蟲鳴、忽然光臨的野花香······狐狸頓住,她有點懊惱的喪氣,既說不出她為什麼覺得安靜,又不明白這些亂成一團的心緒從何而來。
油燈在兩人之間靜靜照耀,明亮的暖醺光芒落在賀清來身上,撲面而至,無處躲避。
光和火在跳躍。
狐狸垂着眼皮,遲遲等不到賀清來的回答,屋子裡是一種讓她難受的安靜,方才飯菜的熱氣還殘留在口中,竟有一絲倒灌而上,幾乎要熏紅狐狸眼眶。
狐狸覺得自己興許吃到了一塊生姜。不然怎麼會覺得辛辣?
半響,狐狸在唇角扯出一絲笑,擡起眼睛:“沒什麼······”
“我隻是有點怕。”
清隽而溫和的嗓音再度響起,落在小廚房裡,賀清來靜靜同狐狸對視,他又道:“我沒有生氣,我隻是···擔心。”
錯了。不是擔心,是憂懼。
賀清來的眼睛秀澈而溫和,鴉青眼睫遮擋不住潭中水波,燈火的朦胧讓這汪水生出漣漪。
“天太黑,我擔心你跌倒受傷。”
我擔憂你遇上風雪,你提着燈孤身走了多久?
“不是生氣,衣衣不用為此抱歉。”
是我在害怕。賀清來輕聲對自己說。
黑洞洞的村口,打着燈籠才能看清腳下的路,寒風掃來,賀清來手忙腳亂護住蠟燭,那時候,他毫無征兆地想到——鞠衣不需要燈籠的。黑夜之中,她一樣能夠平常視物。
迎上馬車的時候,他遠遠聽見衣衣和鄭娘子說話,談吐自若,笑鬧嬉語;蘇昀手裡打的那把傘,是狐狸的。
她和每一個人都相處地很好。
姜娘子會不吝詞藻地誇贊狐狸,賀清來猶記得鞠衣來的那日,姜娘子笑語連連、眉飛色舞地提起這個姑娘:“鞠衣姑娘手巧得很,又能幹,又膽大,孤身一人還能把自己收拾得那麼利索,生得又俊俏,哎呀呀,我還以為哪裡來了個仙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