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依舊能看出少年身形單薄,平平脊背,連帶着臉頰也瘦了一圈,骨形清晰。
過了年,賀清來已經十五歲,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梁庭身強體壯,即便不提個頭,單看身形,梁延也比賀清來看着結實。
看來還是要好好養一養。狐狸心道。
忽然,賀清來擡起手來,将衣衫展平舉起:“衣衣,補好了。”
狐狸挪去目光,隻見裙子上極細一道縫線,兼之黃色,融入衣裙,若不仔細看,穿在身上是不會注意到的。
狐狸驚喜道:“賀清來,你的手也好巧啊!”
賀清來抿唇,頰上默默浮上梨渦。
賀清來的病好了,自然又承擔起煮飯的活計,雖然下着雨,但到底出了冬天,漸漸回暖,泥土解凍,一時滿地泥濘,于是二人能不出門便不出門,能不過橋就不過橋,隻是在家中鑽研些吃喝玩意。
誰知過了三四日,雨水朦胧,狐狸清晨打傘到賀清來院中吃早飯,卻當自己眼花,一時駐在原地眺望——隻見雨幕中,各家各戶提籃出門,譚丁香、鄧進、姜娘子和芮娘、杜村長等,甚至還有腿痛剛愈的林婆婆。
下着雨,出門作甚?何況看其行走方向,是朝着村口去的。
狐狸心裡犯嘀咕,等進了廚間,便迫不及待與賀清來講起:“今天下着雨,怎麼芮娘她們都往村口去?”
天還早呐,剛到辰時,連太陽都沒跳出山脊。
賀清來端粥坐下,道:“今日是清明節,他們都去山上墳地祭拜先人。”
小河村落座于山中盆地,村人居住已經占據了大半地方,不好再安葬先人,于是和鄰村一商量,在兩山夾縫中找到一片緩坡,齊心協力加以平整,從此變成了安葬之處。
凡人原來還有這種習俗,已逝之人也要每年看望,表表相思。狐狸點頭,以示理解。
喝了一口粥,二人靜靜用飯,狐狸瞟過賀清來面色,平靜無波,想起賀清來父母雙亡,狐狸心中漫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她躊躇道:“賀清來,你的家鄉沒有這種習俗嗎?”
這句話落,賀清來臉上卻浮起淡淡笑意:“清明習俗哪裡都有,我的家鄉自然不例外。”
“那你父母···”狐狸欲言又止,猛然清醒,開始懊悔為什麼要提起這件事。
狐狸出身山精野怪,無父無母,并無大礙;但是看凡間人情緊密,猶以父母子女最為親切,賀清來父母雙亡,自己此舉,不正如在青蛇面前提起阿蕪嗎?
就是小青蛇會說的——死狐狸,你專愛在傷口上撒鹽。
狐狸正懊悔,一時面上掩不住的情緒紛呈。
賀清來看了,便猜到狐狸心中所想,于是出聲寬慰:“不要緊的,我父母在此地并無墳墓,我自然不能上山拜祭。”
狐狸微微咬唇,小聲道:“賀清來,我是不是又提起你的傷心事了?”
“怎麼是又?”賀清來微微失笑,“問問家鄉就算提起傷心事了?”
看狐狸依舊面有糾結,賀清來溫聲道:“衣衣不用挂在心上,這沒什麼···我年少時從常州到了這裡,如今有房有田,有友有鄰,過得很好。”
家鄉倒在其次,聯想起的父母親人才是真,于是她呐呐地動了動嘴唇,卻礙于不精人情,一時說不出什麼彌補寬慰的話,隻好噤聲。
賀清來一頓,微微呼吸,他望進少女眼中,兩汪清水似的眼眸中并無它意,隻有幹淨的愧疚。
于是賀清來略定心神,稍做思緒,這才開口:“衣衣想知道常州嗎?”
這是一句叩門之語,哪裡是要提起常州呢?
在賀清來人生的十五年中,常州是最微不足道的,它隻占據了最稚嫩、最記不清楚的頭六年,那些恍惚的樹影、街頭巷尾的叫賣,風俗食物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了。
他要說的,是颠沛流離的那一年,是“父母雙亡”的内情,是最清晰的一段光陰。
狐狸從少年眼中窺見一絲一閃而逝的色彩,狐狸心頭一慌,她匆匆答應,唯恐這絲色彩溜走:“想,賀清來,你說,說什麼都好。”
賀清來淺淺而笑,像是了然,又像是笃定,秀澈眼眸中蕩漾起一陣微光,明淨地就像一壇水,隻能照出清風明月、疏朗日光。
他開始緩聲講述:“常州在北邊,我從小在常州城中長大,長到六歲那年,發了大疫。”
“我爹是個郎中,藥堂裡送進了第一個感染疫病的村民時,他就立即警醒,讓人收拾了包袱,連夜把我娘和我送到了鄉下外祖母的家中,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