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示國科舉之日。宣明,寝舍。
已然半夜三更,夜深人靜。外頭連鳥也被黑夜扼住喉嚨,他們寝倒仍點着燭火。
窗台桌邊,風微微,獨一人坐着,剩下那仨小夥已早早歇下。
齊遠不知正為寫些什麼忙活到現在。一來,即便他是寝室裡最能熬的,可他一般撐死也就熬至亥時末便收拾收拾歇息了;二來科舉在即,調養作息才是主要的,何況他身體本就抱恙。
“還不睡啊哥……如此下去病會愈發嚴重難醫的……”一旁傳來極微弱的嗓音。
齊遐是個易醒的。這不,方睡得不安穩,想換個姿勢繼續睡下,一翻身,便瞅見燭光與齊遠把筆懸在空中的愣神樣。
他哥寫功課,向來行雲流水,可從沒出現這愣樣。
齊遠聞聲,轉目望向他,呆滞片刻,忽頓反應過來,狠狠蹙眉且雷劈般劇抖一下,再望回桌上什麼東西。
什麼鬼。
他這冷若冰霜的兄長無論做什麼可都沒出現過這呆傻樣,更别說做表情,還抖一下了。
齊遐的好奇心被徹底勾起來,他起身下地,輕輕走到齊遠背後,欲要探過頭去看看桌上是啥。
刹那,他哥一手巴住他臉,不重不輕地往後推了一把。
齊遐不服輸,再從另一側探過去,再給他哥推回來。
又來回幾次,皆是如此。
氣不過,最終幹脆直接把下巴搭在了他哥頭上。
隻見朱紅信紙上的開頭,寫得便是五個端正大字“樂澈漻親啟”,再往下看又是什麼“心悅之”“相思”……
齊遐随即明白他哥在寫啥了,擱他頭上笑着“哦~”了一聲。
哇!情箋啊!
然而下一刻,齊遠放下筆,直接站起來,怒把他頭頂開,暴錘一下他腦瓜,壓着嗓音,罕見地露了臉色:“幹嘛!”略顯憤怒。
硬腦殼的齊遐還沒老實,嘴貧調侃:“喲喲喲,給心上人寫情箋呢,平時不是蠻高冷的嘛?悶……哎喲!”
沒等他把“悶騷男”三個字蹦完,齊遠又暴錘了一下他頭,這才算是安分,失落揉揉自己腦袋頂。
因怕擾了另外二人休寝,兄弟倆的聲音已經細成蚊子。
奈何周彙彙耳力好到怕人,亦夢亦醒中拖起濃重的京城口音:“…你倆不睡覺兒?”
齊遠收回氣憤,臉上仍挂着冷漠:“探習武藝。”
周彙彙茫然,撐坐起身子半眯着眼,發絲淩亂,活像個瘋鬼,心裡懵懵道:這個時辰……探習…武術?
“嗯嗯……噗…”齊遐站在一旁,本想憋住笑意,裝作無事發生來替兄長瞞住。怎料忘了自己擱這兒地方德性也就那樣。根本繃不住笑嘛!
然後又給他哥錘了一拳。
齊遠錘完,見狀,留下一句“說了也無妨。”後,不顧還站在那兒揉腦袋瓜的齊遐,三兩下收拾完筆墨,兀自熄去燭火,把寫了一半的情箋抱進懷裡,上榻,用被子蒙住頭。
晚風卷過,窗棂上竹簾晃蕩。
于是,周彙彙便從齊遐口中知曉了這一趣聞。
隻可惜樂擎枝睡得很死,如同一具死屍——今晚的事兒,全然不知。
第二日,即休沐日的前一日,樂擎枝收到遠兄遞來的一封書信,說是需他親手轉交給他堂姐。
齊遠遞與他時,還囑咐到:“勿要傷損。樂澈漻親啟,單給她一人看。”
天呐,遠兄許久未言語過如此多了。
當日黃昏放課歸家,樂少主學生服也沒換去,下了馬車便攜書信直奔堂姐繡樓前。
“少主,小姐出去了。”
堂姐不在。約莫是要晚些回來了。
樂澈漻同别家千金可不一樣。其他大戶人家的小姐要麼擅繡工書畫,要麼擅舞藝禮樂。而她打小便獨好刀槍兵法,閑來,恰是生了機緣,偶然一朝向珩琅山去,懷誠拜入珩琅門派下。自此月照峰塔,山頂武寒芒。爾來十餘年,已是劍氣蓋娥眉。
此時,當又是去了珩琅山。
一個時辰後。樂擎枝換了常服窩在自己房裡,伴燭讀着與周彙彙借來的連環畫——少主手頭銀子如此多,家中也設了書閣,藏書萬卷。在遇見彙彙前,他可從沒借過書籍!隻是這位舍友是真能淘,這冊連環畫謂是稀有珍貴,四海異域徒限量二十八冊,千金可買卻難遇。
樂少主門關着,看的正得勁兒呢,忽有家仆輕輕叩門,恭敬道:“少主,老爺和小姐都回來了,喚您去主廳……”
小心翼翼合上連環畫,捎上遠兄的信箋,去了主廳。
正廳,天井下,是看不完的木雕,磚雕,石雕。
祖父此刻遠行遊商回來,正向堂姐叨叨。幾人閑聊。
樂老爺最寵的便是他這大孫女。若非是拘泥于男女禮數,估計都要将家主繼給樂澈漻。幾乎什麼事兒都依着、仗着她。
她想從武,便撒點銀子供她學;她幼時想去周遊,便暫時放下手頭緊忙的工作,陪她一道兒。如此,喪父失母的樂澈漻卻是幸福的。
在家中,堂姐也是最愛同祖父說話的。
樂擎枝就不一樣——他害怕祖父。
他與爺爺的交流不算少,但回想起來,通通為教誨與告誡與訓斥。慈祥面時少見,威嚴面時極多。他知,這許是基于培養他,可真的吓人。
“阿水,以後夜裡回來防着點兒壞種,要麼叫人去接你,平日弄刀槍,也要注意安危。”樂老爺膝下雙兒皆死,獨妻又早些年歸泉,故分疼愛自己這倆孫輩,這是他的盼頭,生怕哪個傷着呢。
行了幾裡、身上倒片泥不沾的樂澈漻貼着爺爺坐,用方言道:“爺爺,我曉得我曉得……”樂老爺耳背,又聽不懂京城官話,故唯有大聲喊起鸠茲話他才能聽明白。
盛氏即使沒出門,也打扮精緻坐在那兒,一手搭頭,腦袋沉沉浮浮——樂擎枝不可避免地繼承了愛犯困這一點。
“文文,來,坐。”見擎枝來了,堂姐拍拍身側椅扶手招呼到,“今日掌門做了宮保雞丁,已叫人拿去夥房熱乎熱乎了。”
堂姐有時回來會帶上些吃食——珩琅派掌門所烹。掌門年歲已高,不宜日日動武,閑時便愛烹食,手藝雖好,但每次偏要做一大堆,于是常在解散前給弟子們每人分些。
樂擎枝看她一眼,又看向一旁的祖父,心生畏怯,隻恭敬道聲“爺爺好”,緊盯地闆,走去堂姐身旁坐下,挺着身闆,萬不敢癱下。
“齊遠予你的。”趁祖父與娘親說話的空,樂擎枝向姐姐竊語,遞出手中信箋。
“小遠?”樂澈漻高聲驚訝,“他許久未寫來信了,上次還是你剛入學,寫你們是同窗呢。”而後當即拆開——她可不是個避這避那、講禮數的人。
盛氏倒是笑起,莫名開口:“阿水,話說你這婚事……”
“嬸嬸!我不要!”堂姐拆了信箋,取出裡頭的朱紅信紙,尚未細讀。
在示國,适齡女子多是要婚配,堂姐廿歲出頭,仍是沒個着落。而據她曾言,是必須尋得個自己對眼的,方肯成親。
盛氏聞語:“好好好,不說不說,我是想着小遠就挺合适……”
擎枝坐在這,不知能說啥,幹巴坐着。
不過他有一陣怪感從心中劃過:難不成兄弟要變姐夫?
對啊!遠兄隻字未提這信寫的究竟是什麼!此信不會是……
祖父忽切入他的沉默:“文文最近如何?與其他學子相處的可是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