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間,樂擎枝起的比齊遐早,實是罕見。
他頭發也忘綁,蹑手蹑腳出了寝室門,冒薄霧,越過摻混粉白花瓣的水窪,第一個進了學堂坐下,沾墨提筆,準備在空白紙上留下什麼痕迹。
寫,情,箋——看連環畫上面都是這麼做的,遠兄也是這麼做的。
可是,筆尖滞空,心裡話一縷也蹦不出來。
“擎枝小弟?你今日怎來如此早!還沒梳頭?!”向來最早進學堂的同窗陳甲進來,有些震驚。
樂擎枝被吓一跳,猛然下筆,在紙上胡亂寫了幾個音:“續寫下樂譜。”
陳甲疑惑地看他一眼,而後又正色:“好吧。”
“嗯。”
繼續寫,還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之後不一會兒,一位長得水靈靈的高馬尾美女,穿着武科生的衣服,在門口探頭,觀察幾下,便背着手走了進來:“請問齊學長是在這裡嗎?”
“姑娘,你指的是齊遐嗎?”陳甲笑笑,熟練地伸手指向樂擎枝的後方,“他的位子在那位學子背後。”
“是的!謝,謝謝你。”她身闆高瘦,語氣卻甜柔,羞答着那張堪比西施臉,快步靠近樂擎枝,靠近他身後的位置,在書案上留下一箋夾了小杏花的信封,随之轉身,以同樣的步伐離開。
陳甲癡癡盯着這位女子背影,直至她遠去,再回頭看仍沒寫出半個字的樂擎枝:“她真漂亮…擎枝弟你知道的吧,那佼人可是我們的校花!齊遐這小子,豔福咋就這麼好呢!”
校花?有點印象。
“她就是羅菀?”
陳甲用種挑逗的語氣答:“沒錯!唉,好好奇那信上寫的什麼哦。”
樂擎枝哪兒來教室這麼早過?自是第一次見别人給齊遐送情箋的畫面,何況還是這麼個大美女。和陳甲閑扯完幾句,就偷摸轉身,凝眸方才羅菀送給齊遐的信箋與小花。
漂亮且精巧。
一股子酸澀湧上心頭。
“小少主喲,發帶都落下咯。”
齊遐在樂擎枝發呆的片刻坐去了自己座位,遞出指尖繞着的深藍細緞。
擎枝裝作啥也沒想,慌亂用手勾梳勾梳頭發,接過發帶:“哦!哦。”
情箋再尋常不過,世間太多太多了,齊遐收到的應該也多了,他換種吧。
這日,四月十四。
午間,放課後。
齊遐并未與另外二人同行去食堂,有事,單獨去了史學先生那一趟。
待回來整理書冊時,學堂無人,但桌上,放有一張折疊成四方形的潔白信紙,邊邊角角對的很整齊,和他平日放去樂擎枝桌上的十分相似,但上面是用淡墨勾出的五瓣蓮。
展信,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迹:
“今日申時放課,靜心亭央,新曲與奏。”
申時,齊遐下了武場便直奔靜心亭,隻見亭中,一人伫立。
亭中這人到這麼早,十有九成是逃了課,在這候着。
小少主今日辮子還是紮歪了,穿着宣明學子服,手持一管竹箫。
黃昏透過杏花枝瓣落在樂擎枝肩背,勾出幾縷發絲,剩下的,鎏金一般漏潑在地上、木柱上,破敗的舊亭竟顯了幾分生機。
昨日春雨洗刷過的台階水波粼粼,浮光掠金,映照亭心人身影朦胧。
如夢之間,齊遐有些看不清亭中人面龐。
“齊遐,這是我第一次作曲,是送你的生辰禮。”
樂擎枝舉起箫,輕輕搭去唇邊。
曲起,
曲終。
“甚是柔美,好聽好聽,我現在渾身通暢,耳目清明,仙樂!敢問大師此曲可有稱名?”
“此曲無名,暫未想好呢。”
樂擎枝笑一聲,面色欣喜明媚得像身後那夕輝下的花兒。
他攥着手,攥着箫。明明什麼還沒說呢,面上卻已不禁染了绯紅。
“你以前從沒告訴過我,但我現在都知道了,你喜清淡,你喜歡文學,喜歡史學,你喜歡讀兵書……但除了這些,還有嗎?”
比如喜歡什麼人?
樂擎枝本準備這麼說,可太肉麻,實在難以開口。
臉快要燒炸了。
“……我我,齊遐,我,你你,因為你,不知從何時起……”他太緊張,氣都要呼不進去,更說不出話,手抖着,戳戳自己心口,再指指齊遐,“……斷袖之癖。”
巴巴望着對方的眼,渴求一個答複。
齊遐聽這話,怔住須臾,而後上前,走進亭中,到他面前來。
輕俯下身。
暮風呼落粉白花瓣,把亭下兩人簇起來。
齊遐同他對視,輕笑:“你說,天上的月好看嗎?”
“自然好看。”
齊遐聽見回答,将自己臉貼過來,把樂擎枝的鬓發撩去耳後。
樂擎枝倏地閉上眼,睫羽翕動。
應該是吧,肯定是吧。
他在等。
按照那些話本和連環畫,普遍來說,劇情到此,都會獲得一個吻。
他還在等。
畢竟他能斷定,齊遐對他定是有心思的。
他等這人。
風把思緒送去漫漫遠方。
好像等了很久很久。
一瞬抵一生。
可他錯判了。
沒有吻,什麼都沒有。
呼吸胡亂交雜下,隻有須臾從臉頰劃過的氣息,齊遐貼到他耳邊,輕語。
“我想要摘下這天上的月。”
“此話何意?”樂擎枝睜眼,心又懸起來。
啊,意思說,他是他的月亮,嗎?
向來對他無所不答的齊遐卻并未回複這個問題,收脖子,正身,望他的眼,自顧自地道:“文文,我們之間雖說……”
雖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