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遐頓了,有如思慮再三,神情帶絲釋懷的悲傷,罕見的不笑語,言:“不過你大抵是誤會了,我們不是那種關系。”
……
那為何要對他千般萬般好?
“你不是,不是很喜歡我嗎,我當你是,你也是……”樂擎枝錯愕,慌張間拉起齊遐的手,“為何給我寫那麼多紙條,教我練劍?為何,為何日日放課來尋我,還替我抱書,雨天打傘往我這邊傾,還有遊學那夜,為何答應抱着我睡?為何常常陪着的隻有我?幼時便似如此,現亦如此,就僅因當我有郁疾需要特殊關照嗎?沒有别的了嗎?”
“是我錯了,我讓你覺得我對你……”齊遐抽開被牽起的右手——這是他首次對文文這麼做。
“那為何要對我千般萬般好!”
……
亭下二人沒再說話,一道靜寂。
風卷散殘陽餘晖,把花瓣也剁碎。
少頃,樂擎枝用袖口抹淚離去。
被扇了一巴掌的齊遐不敢看他,一直緊盯着地,身軀紋絲不動,沒有跟過去。
……
他尚未離開多久,又下雨了。
呀,果然春天就是個愛哭鬼。
樂擎枝抱着箫,走走跑跑,在遠離。
任雨水漸漸淹過肩頸,熱悶霧霭生生滞緩呼吸。
沉溺。窒息。
隻覺得周遭是白茫茫一片。
他懷着捉摸不透的心情,不知冒雨跑了多遠,後面竟又折返,回到了靜心亭。
那人不在了,半點兒影也沒有。
陰雲密雨之下,他一步步挪過去,走向那個亭子旁邊,臉上挂的不知是雨是淚,走向台階旁枝幹最粗的那杏花樹前。
直直跪了下去。把箫扔去一旁。
淋着雨水,擁着泥水,徒手抛開個小坑,掌上不慎被碎枝與石子擦出了一些血。
“我又是為何呢?”
把那墜小銀荷花從腰帶上扯下,扔進坑裡去,又徒手捧覆上泥淖。
“自作多情嗎?還是你裝的太有模有樣了?”
不慎滑落的淚水、手上的豔血、散落的素白杏花瓣,皆雜糅進泥土,一道将小銀荷花埋葬。
混沌中胡亂用手背抹了一把臉,把劉海撫去後腦勺。
一股淡淡的鐵鏽味。
渾身透濕,衣服裹着污泥黏在身上。
這可是平日衣袍沾半點灰都要在心裡鬧翻天的小少主——他從沒狼狽成這樣。
回到寝舍,雨竟由大轉暴。
開門,室内燭火未點,一片寂靜黑暗中,隐隐見齊遐把一堆雜物裹去一起的身影。
他靜靜待在門口,沉默。
齊遐走上前來,樂擎枝閉上眼當個瞎子。
“去收拾收拾,别着涼了。”齊遐在他身旁停步片刻,随後與他擦肩,匆匆出了門。
那是這厮當時的最後一句話,語氣一如平常。
樂擎枝沒有聽清,外面雨聲太大。
齊遐走了,今夜也沒再回寝舍。彙彙不在,遠兄不在。徒留樂擎枝一人。
春非夏暑,宣明寝舍又老破,夜裡還是冷的。
他突然望見自己床頭枕邊兩樣東西。
一塊芝麻酥糖,和一沓折起來的方形小紙,畫有一條小魚,比平日在學堂收到的都要厚——齊遐留的。
他拿起那沓紙,猶豫半天沒打開,最後連同芝麻糖都扔出窗,任雨水把它們融了。
隻覺得胸腔要被撕裂,蜷在齊遐榻邊,鋪地的石磚很冰。
齊遐借的書全還回去了,雜物不在了,鋪蓋也卷收走了。
人去哪裡了?
七歲初識,十六動心。近十載的光陰相處,我空知其表,到底,還是看不透你。究竟為什麼。
連你此刻的想法也猜不到半點兒。
樂擎枝心道:我好笨哇,我好呆呀,我好傻啊。
他幹脆坐卧在這,欲要睡個無夢的覺。
沒有夢就不會夢見那人了,不夢見那人便不會傷心了。
渾渾噩噩中,到了第二日。
一宿不止的暴雨,把宣明杏花全摧殘落了,隻剩下一三四五六十的光溜溜枝條。
又是黃昏。周彙彙唱完外頭的戲,可算是回來。
“擎枝弟!想我了沒!”
彙彙還是同以往一樣,暴力推開寝舍門。
“本老大的小弟啊!怎麼變成熊貓了!”
樂擎枝一夜未寐,憔悴許多,失了神般,眼神渙散,緩緩擡頭:“齊遐他去哪了?他昨夜走後再也沒回來,怎連被褥都收起了。”
“不是?他沒跟你說?”
不是給他吓跑的嗎。
他心底閃過一絲欣喜,神色稍有轉變,呆呆望着彙彙,等着好同桌告訴他答案。
“他腦袋缺根筋嗎,這麼大個事居然不跟你說?他去遠疆考核了,至少也得明年開春才能回來,再不濟就是咱們宣明結業那會兒了。回來時估計還會帶個朝中官銜。”
“哎喲喂,真是的,一個個都走了,我這寝舍長如今麾下隻剩你啦,擎枝弟。”
“啊。”
樂擎枝腦袋頓時空白,微張了嘴,本想說些什麼,才發現一個字也說不出。
……
再然後便是一年過去。
初春,宣明結業典禮前半月,齊遐終于回來。
他倆也是好玩,默契地當作無事發生,一切如舊,與去年春日遊學前并無二緻。
周彙彙與其他同窗們一點兒端倪也沒發現。
好像隻是,在宣明大夢了一場關于春天、關于杏花的美好幻境。
春日宣明的杏花瓣又卷去空中,化作一場雨,一場微微的雨,難以停歇,難以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