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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
示國,京城城口。
瞧路上行人的裝扮與言語,是十餘年前先帝末時流行的,也就是樂小少主剛呱呱墜地那會兒。
一輛挂了紅綢的轎将入城門,鞭炮不絕,是送嫁。
方入城口,一男子奔上前,擋在馬前,攔住轎子婚路。
男人灰頭土臉,素料布衣,雙膝及地跪于轎前,扯嗓大呼:“萍兒!萍兒!不要去當妾室啊,不要去啊!跟我走好不好!回去做我的正室!”
“哪來的乞丐?滾一邊去!侯府的喜事你也擋?”
男人被趕去街邊,衆目睽睽之下被胖揍一頓。
起轎,繼續向城心擡行。
轎内,是一女子,一襲花衣裳,姣好容貌藏在蓋頭下,團扇掩唇。
她先前一直在風月之地做工。因姿容不凡,一颦一笑暗藏秋水,宛若神女在世,是遺州一妓院穩坐釣魚台的頭牌,名動四方,其非凡也傳進皇上耳裡。
她知道外面那男子是誰,她曾見過。
某年,遺州,妓館。
她坐在二樓雅間,與外頭隔層紗,紗上身影曼妙,但隻有付得上銀兩的公子哥才能窺其花容。
而這位愛慕她的男子,身上衣服處處破洞,沒有半點錢,連進妓院的票錢都湊不出,硬生生闖進來,跪求見她一面。
愛慕者被衆侍擡着胳膊臂膀往外丢:“我一定會贖你走的!”
……
女子被贖入侯府,至京城,做了侯爺的妾室。
這夜,侯爺又出去了。
女人梳洗完正欲安睡,隻砰的一響,門扇被一腳踹開,踹開門男人垂着頭不說話,衣冠不整、發絲散亂,杵在那裡陰沉滲人。
女人驚慌失色撩撩鬓發,話語顫抖:“啊,小,小侯爺,回來啦。”
侯爺又跑外頭玩蕩去了,一身酒氣,他怒地上前,指名道姓地罵道:“姜萍!今天又勾搭上誰了,嗯?”
女人名叫姜萍,她低聲泣語:“我沒有,沒有……”
一個巴掌重重甩去她臉上,頭暈眼花。
侯爺蔑笑:“受皇上心歡又如何?”
她被踢一腿,再被猛踹三腳
“回到這個府來,什麼示國第一美女,還不是得侍奉我?哈哈哈……”這侯爺笑得癫狂。
又是這樣。
習慣了,已經不知多少次了。
或許姜萍早就死了。
或許今天姜萍就真的死了。
她落淚,蜷縮去床腳,靜靜等着,等着死亡。
而這次卻沒有痛意,反聽見噗通一聲。
她轉頭,見侯爺跪下、朝前面地倒下。
咚。
月色映着血色,照出侯爺後頭的持刀人兒。
她聽着了熟悉的聲音:“萍兒,我們走吧。”
她無路可去,隻得跟這男的跑了,她抓着男人染血的手,順檐梁跑出侯府,沿鮮為人知的小路跑出京城,跑了很遠很遠,跑到遺州城外,沒有人知道他倆的地方。
男人把她帶回荒郊住處。
……
他是窮苦,但對她很好。
想到這兒,她默默笑了,苦樂參半,落來淚。
“一二三四五!”一個女孩紮倆小辮,開個大白嗓念道。
一個破爛院子裡,七八個小孩穿得樸素而幹淨,圍在一起笑鬧。
“上山,上山……”其中個頭最小的妹妹唯唯諾諾,聲音愈發小——他忘記了。
男人蹲在一旁,笑着大聲道:“打老虎!”他衣服上還是破破爛爛,此時正堆補着圍牆。
女孩臉爆紅:“好的!呃……大鬧胡!”
衆人笑成一片。
經年過去,他倆一道兒在郊區隐姓埋名開了個慈幼局,接養附近失去親屬的孤兒。
于此兩年前,邊疆打仗,朝廷軍四處征兵,有錢有勢官家人随便使點玩意兒就賄賂過去了,但窮鄉僻壤荒郊的呢?不論男女,隻要是青壯,統統逮走充軍。
而這女子和這男的走運得很,抓人那日,二人恰巧去城内醫館看病,躲過一劫。
是年秋夜,小山坡。
男人外出歸來,滿身塵土,單手提着一撮黑兩撮白,笑意難減:“打了三隻兔!”
女子笑開了臉,蹦跳迎來,才行三兩步,随即面色大變而停足,下一刻,佝偻起身體,嘔哕起來。
男人慌了,甩開手上三隻兔,去攙妻室:“萍兒,萍兒!你怎麼了?”
翌日,遺州城内醫館。
大夫品完女子脈搏後,急忙道:“喜脈!喜脈啊!”
她懷上了。
回到慈幼局院内後,已是深夜,孩子們正睡呢,他倆挨坐在院内觀星,女子側頭向男人,眼冒靈光:“就叫他阿英吧!花英是英,英氣是英,英俊也是英。”
男人:“好。”
或許是覺得還不夠,又補了幾個“好”。
他不禁遐想:“他一定會健健康康長大……”
女人竭盡全力,卻沒有聽見啼哭。
誕下一死嬰。
她大驚,翕動蒼白的唇,淚水溢流,灰眸歎道:“我這一生,有如棄池中早死的美魚兒,等有人來喂養時,早已是浮屍一具……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阿英,阿英……”
她抱着死嬰,漸漸低了聲響,而後側頭斷氣,瞑目不得。
她死了,新丈夫悲痛欲絕,淚水染盡胸口。夜裡,整理好妻室姿容,幹幹淨淨。放進了連夜弄來的棺椁。阿英也被收拾的幹淨,放入了女人懷裡。
男子的淚落去棺中人冰涼的體膚。
他正欲蹲下、擡起棺蓋以畢,有人抓住他的手。
男人随其擡頭望,隻見一人黑衣蒙面,不知何時立于他身側,聲色辨不出喜怒:“我有一法,您的妻子,便可魂歸而返,不僅如此,那孩子也會活來。”
男人:“此法何法?”
“三天,三天之内,慈幼局的孩子們殺盡,其間,我可暫保您妻子三日内肉身不腐壞。”
第一天。
他入城,将院裡能當的東西全當光,換作銀兩,去街上定了幅女子畫像,畫中她活像神仙。男人把其挂去院内最深處的空屋間,整了個木祭台,放上供果、點上靈燭。
“會是騙人的嗎?”
其實他心有猶豫,迷茫自問中,跑去棺材那兒确認,見那黑衣人蒙面,靠坐棺椁守在那兒。
黑衣人看出他疑慮,招呼道:“來摸摸?”
男人謹慎輕戳戳女人氣色鮮活的臉,彈嫩如少女。
第二天。
他上集市把身上銀子花光,買了平日根本吃不上的好東西,回來分與孩子們。
第三天。
昨夜未眠,白日又四處發呆,直至深夜。
他雙目無神,借月光磨着從未用過的殺豬刀,随後像當年一樣用刀護她,可這次,刀鋒卻指向了慈幼局的孩童們。
明明那也是他們的孩子。
手起刀落。
一。
二。
三。
……
三十一。
滋啦滋啦,解決完最後一個年紀稍大點的男娃後,他滿身血污呆在原地,盯着染血刀背看了半晌,随即驚醒。
他将刀飛扔出去,發瘋一般狂奔十裡地,奔進城内衙門自首。
“竟還是當年刺殺張侯爺的兇手!”
驚堂木拍案,令牌摔地,斬立決。
至此,先前一切荒謬都結束了。
漆黑之中,什麼東西,如一團霧,泛着青綠熒光,飄在齊遐眼前。
此道:“此夢,務必再告于你的二位同行者,否則,你們都别想拖着完健的身軀逃出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