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寂忙道:“兒子錯了,父親要是生氣,就隻罰我一人吧,兒子以後再也不敢了。”
老爺心疼兒子,隻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執起案上戒尺,放在玄寂手裡,又指了指青棠,道:“打。”
玄寂進退維谷,張口便想勸,又怕火上澆油。
正在天人交戰之際,青棠已攤開掌心送了上來。
玄寂幽幽望向他,青棠的眼睛濕漉漉的,寒潭一樣清寂,無波無瀾。
“大公子……”他切切催促,隻怕老爺變卦,對他降下更為慘酷的懲罰。
玄寂打了下去,打在那傷痕猙獰的紅腫手掌上,每打一下,他的心都要滴血。隻是,表面上他還要風輕雲淡,還要喜怒不形于色。
不知打了多少下,死一般的寂靜裡,隻聽戒尺打在皮肉的噼啪聲,像是新年的鞭炮聲。
老爺喊停時,玄寂繃緊的弦堪堪要斷了。戒尺已見了血,濕淋淋的一片,慘不忍睹。将戒尺奉還的時候,玄寂的手心滿是冷汗。
沈伯修悠長地歎了一聲:“蘭因,我這把戒尺隻打過松鶴,如今被這奴才污了,你帶出去扔了吧。”
沈玄寂,字蘭因。這個字原是沈夫人想好的,有一段因緣在。夫人梳妝畫眉時與沈伯修閑談絮語,就定下了。
玄寂沉默着退了出去,開門的瞬間,涼風灌了進來,吹得歲寒三友花罩下挂着的絲穗直打轉。
青棠冷眼看着,扯出一個苦笑。
沈伯修閑閑倚在紫檀木圈椅上,高高在上地說:“你這樣忍辱負重,我倒有點佩服你了。”
青棠心中一跳,道:“奴婢不知道老爺在說什麼。”
“你還在為隐年做事嗎?”
青棠沉默了半晌才道:“……奴婢早被二公子所棄。”
沈伯修颔首,唇角微微下垂,擔憂道:“近來他倒很是蟄伏。我家這老二,不知哪來這麼多私心,咱們家雖世代為公,位極人臣,可說到底……為了區區世子之位,也不必如此六親不認。”
青棠默了默,不敢接話。
“我有話問你,那夜你們三個纏鬥在一起,你差點要了蘭因的命,是松鶴授意的嗎?”
“奴婢不知大公子身份。”
沈伯修泰然笑道:“所以那晚,你要殺的人就隻有一個宵兒?”
提起這個人,青棠的心像被鈍刀子割了一下,痛得他險些落淚。
沈伯修噗哧一笑:“頭一次見你如此情狀,看來我這女兒還真是個小魔星。隻是我不明白,老二跟宵兒又有什麼過節,非要痛下殺手。”
青棠想了想,避重就輕地說:“二公子以為三小姐是冒牌的。”
沈伯修聞言,微一沉吟,又翹起腿來,朝青棠招招手,青棠艱難地膝行過去,沈伯修卻将他扶起來,按在胡床上坐了。
他遞給青棠一方絲絹,叫他擦了臉,又找來金創藥給他抹。
邊抹邊說:“可憐見的,還是個孩子。”
青棠隻覺得他貓哭耗子假慈悲,直欲作嘔。
沈伯修看穿他的心思,繃住臉道:“你是玉宵的人,如今蘭因也為你說話,我也不想為了你跟孩子們生分。唉——你要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你是殺不得,留不得!”
青棠微垂螓首,緘默良久,隻聽到這一句時,方才擡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
沈伯修陡然和悅起來:“這些日子我看在眼裡,你是個好孩子。若你與老二斷個幹淨,今後隻為沈府做事,我定不再與你為難。待你成年,再為你娶妻置業;若你願意,我還可收你為義子。你意下如何?”
此言如同驚雷霹靂,打了青棠一個措手不及,他不意老爺會如此打算,心下一片惶亂,勉強定了定神,隻道:“老爺美意,奴婢無福消受。”
沈伯修見他如此,略微意外失望,久久沉吟後,才揮手讓他退下。
青棠回了下苑,院子裡靜悄悄的。莫名不想回寝房,那裡是十來人的大通鋪,總是鼾聲如雷,他睡覺又輕,不慣和人擠在一處。
時值晚秋,院中雜草紛亂,偶有幾點螢火蟲冒出來,粼粼如鬼火。他心中浮上酸澀,暗暗想着,不知三小姐是否高床暖枕,夙夜無憂?
想着想着,幾滴清淚又落下來。他倚着竈台,借爐火的餘溫淺淺睡去。
翌日他在雞叫前就驚醒了,天還沒亮,他舒展了一下僵冷的四肢,張羅着燒洗臉水,若等羅媽媽來催,少不了一頓奚落。昨夜沒留心,水缸空了大半,管事看了又要挑事。他揉揉酸痛的手腕,忙不疊去井邊挑水。
正忙碌中,東方已現曙色。他滿腹哀苦地幹活,居然也能忘記身心痛楚。
卯正時分,管事在院子裡敲鑼,叫他們去吃早飯。早飯在西北角的飯堂裡,青棠被事耽擱,去得遲了,隻得了一個冷掉的饅頭。他咬了一口,有些發酸,想來是人家不要的。
他餓得緊了,也顧不得了,含着涼水一口口順下去。
剛吃了半個下去,前院伺候的崔媽媽來喊他:“小兔崽子,找了你好一會了,原來在這躲懶呢。流雲閣來傳話,說是少了一碟茶鹵豬肝,你即刻送去。”
流雲閣是二公子隐年的住處,青棠心下一沉,怕又生出事端。躊躇間,崔媽媽已把食盒往他手裡一塞,自顧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