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的功夫,已有宮女提了銀铫子,張羅着喝秋梨湯。秋梨熬得濃濃的厚厚的,一口下去,像含了塊饴糖。
一屋子人在堂前錦布桌前,整整齊齊地喝着湯。
玉宵親端了一碗湯給她:“景珠姐姐可要加冰糖?”
她有刹那的羞赧:“多謝三小姐了,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已當不起你這聲姐姐。被旁人聽見了,我當如何自處呢。”
玉宵笑道:“怕什麼,這裡沒有旁人,景珠姐姐不必見外。”
說着又從赤金描銀的螺钿櫥子尋出一件銀鼠刻絲皮裘給她披上,道:“姐姐若無急事,可在此歇上一晚。”
說着,也不容她拒絕,便一招手,喚了宮人們出去了。
隻留她一室清靜。
熄了燈,她緩緩躺下去。屋内極暖,是四面穿風的教坊裡沒有的暖,是她的玉郎不能給她的暖。
玉郎,也作瑜郎,她本是這樣喚二皇子的,可是她的情人不許。
他曾說:“這樣太招搖了,要是你我私情走漏,對你的閨譽有損。”
閨譽?如今她還有什麼閨譽?
哪裡是為了她着想,隻不過是覺得她不配罷了。
她蜷縮着等待黎明。
天剛麻麻亮時,她方看到一個物什。這個物什昨夜有沒有她是不清楚的,也許燈光昏暗,也許精神渙散,昨夜她分毫未曾看見。
是一個香囊,她曾朝思暮念想要尋回的香囊。
她的玉郎親手送給她的定情信物。他曾那麼在意,半夜也要出去找。
不知怎的,它竟出現在床頭,挂了一整夜,此刻正像風鈴似的左右搖擺。
她想起兵荒馬亂的那一夜,原來三小姐竟将它帶到了宮裡。
素白的手指一扯,香囊物歸原主。
晨起,景珠掬一把清水抹了抹臉,白玉臉盆,鎏金月鏡,天邊一抹青痕,淡淡地映在海棠檻窗上。
她咬了咬牙,毫不留戀地走了。
這裡不是久留之地,她隻得一走了之,再晚一點,天全亮了,教坊司鑼鼓喧天地來尋人,她最後一層皮也要被剝幹淨了。
回到教坊時,那銀紅的小門虛掩着。
她推門而入,隻見黃嬷嬷正坐在門前的躺椅上,倒不像是等了她一夜。
她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黃嬷嬷是掖庭獄的精奇嬷嬷出身,經她手訓誡過的宮人,不死也要掉層皮的。
初來乍到時,黃嬷嬷說過的話言猶在耳:“我知道你們的出身,都是些閨閣千金,一個個身嬌肉貴的,受不得半點委屈。”
她甩一甩手中的軟鞭,陰恻恻道:“這教坊司可不是讓你們享福的地方,過去的榮華富貴已成雲煙,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這宮中最下賤的奴婢。”
“宮妓”的烙印燙在身上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一生都不可能翻身了。
就像黃嬷嬷說的那樣:“非死不得出。”
可是宮妓自戕也會殃及族人,她的爹死了,族親卻還在。
最壞的是,她已經完了,家族卻還沒完。
自小耳濡目染,學了不少忠孝禮節,這會子全然用不上不說,還成了她的枷鎖,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跪在堅冷的青石路上,寒氣一絲絲滲入膝蓋,直到失去知覺。
日頭尚早,宮妓們徹夜應酬,還未到晨起梳妝的時分。
景珠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回來,也許半道上投了太液池才是正途。他爹古闆了一輩子,幸而人頭在菜市口落了地,否則看到獨女淪落風塵,非把她逐出家門不可。
黃嬷嬷用軟鞭挑起她的下巴:“沖撞貴人,徹夜未歸,教坊司的規矩你都學到哪裡去了。你自己說說,按例,該怎麼罰?”
景珠的嘴唇哆哆嗦嗦,艱難吐出幾個字:“沖撞貴人,鞭三十;徹夜未歸,水闆二十。”
在黃嬷嬷的棍棒之下,教坊司的規矩她記得很牢。
徹夜未歸的處罰比沖撞貴人還要重,因為下落不明代表你要逃。
逃是最嚴重的犯禁和反抗,理當受到最嚴峻的處罰。
軟鞭她是受過的,一頓鞭子下去,疼痛如萬蟻啃噬,又紅又腫,但敷個十幾天藥就好了,一絲疤痕也不留。
水闆就不一樣了,動辄傷筋動骨。
刑罰是要當衆施行的,因此跪到正午,等到姑娘們都梳洗停當了才能開始。
密密匝匝圍了一圈人,先是議論紛紛,再是鴉雀無聲。
她冷汗直冒,已跪到虛脫。沒有人可以救得了她,沒有。
她想起了玉郎,覺得他負心得可怕。費盡心機跟了他,到底得到了什麼。
自從遇見他,命運就急轉直下,他滿口花言巧語,說他愛她。這話聽來狗都不信。
偏偏她信了。
鞭子一下下抽過來,冬日陰冷的日頭灑在她蒼白的肩頭,更顯凄涼無助。
她咬緊下唇,鮮血一滴滴滑落下來。她沒力氣去數究竟了打了多少下,隻知道自己的脊背被抽爛了,再也直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