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推推桌上淩亂的紙卷,坦率回答:“設計小葉子的縫魂術。”
段淩霄長臂一伸,自窗外抓起兩頁,這一看,不禁皺眉。
可看出執筆人不注重下筆力道,墨水落成時極其濃重粗犷,那些似字非字的符号歪七倒八,蚯蚓似的互相纏繞。
“我瞧你今夜席上飲酒作樂,以為你早放下此事,原是在借酒消愁?”段淩霄将紙放回,淡淡道。
“先享樂犒勞辛苦的自己,再忙旁事呀。”千秋爾口吻随意,指尖轉兩圈毛筆,蘸墨,落筆,在手邊的宣紙上勾了條線,“好,就這樣。”
話落,對毛筆施個清潔訣,丢入墨彩筆筒,人往花梨椅上一靠,雙臂拉長伸懶腰,這才悠悠然望向窗前的他。
“你呢,為何還沒休息?”
忽地,意識到什麼,她猛然将身子壓回桌面,單手托腮,水盈盈的大眼穿過月色看去,“借酒消愁的,是恩公吧?”
少年身體一僵。
她嘿嘿一笑,繼續追問:“愁緒上心頭,夜不能寐離枕頭的,也是恩公吧?”
少年聽出她調侃,眉心輕壓,濃黑的睫毛低垂,側目危險睨來。
卻見那口無遮攔的小妖,眉眼彎彎,睜着無辜的澄亮眼,笑迎他視線。
夜風清涼,吹拂兩人相觸的目光。
他的眼,逐漸欲言又止。
千秋爾無聲輕歎。
這靠在窗邊的少年,側臉如月,神清骨秀,看着好似冰魂雪魄,高寒清絕,然這段時日相處下來,千秋爾知曉,他的傲然中,更多是鮮嫩的矜持,羞澀。
“恩公來找我,不就是信賴我嗎?既如此,不妨說與我聽。”
千秋爾推開桌面層疊紙張,膝蓋一擡,整個人爬上桌,倚在精美的窗棂上,歪頭瞧他。
“...你怎可坐桌上?”段淩霄皺眉,顧左右言他。
千秋爾抱臂的肘晃了晃,理所當然道:“沒塌就能坐啊。”
段淩霄垂眼,沉默好一會兒,喚道:“千秋爾,”
“嗯?”
“若有一日,你知曉自己與那位飛升的天才妖仙有血緣,你會如何看待這般愚笨的自己。”
“......”
段淩霄久不得回話,掀眸望去,隻見千秋爾眼皮半耷,唇線抿直,露出些眼白,神情很是無語。
忽然,她坐起身,手撐桌面,膝蓋挪動徐徐湊近他。
清幽月色下,女子身形纖麗,袖邊與衣擺堆疊如流雲花褶,随動作輕盈漾開。
她停在他一臂之距,下颌稍擡,眸光沉着盯他,語調懶慢。
“不知那與你有血緣的開山盟主,是否也這般轉彎抹角,心口不一。”
她說這話時,目光三折。
先是幽深對望他,再眉梢輕挑,睨向他沁潤月色的唇,後悠悠在他心口打了個轉,眼皮一撩,盯回他眼中。
夜色裡,女子靈動的姿态夾雜一絲媚氣,這媚氣漫不經心,滿不在乎,甚至帶有侵略與挑釁。
然而。
莫名,攝人心魂。
段淩霄腳步向後撤了下,身形微有踉跄,他把這份心口怦然的惶恐,解讀為:“你怎知開山盟主...”
“哼。”她身上那點危險又魅惑的氣質消散了,抱臂噘嘴,聲線清脆,“我才不蠢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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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正盛,園内百花飄香,鳥啼蟬鳴,分外明媚。
翠綠草坪一塊扁平岩石上,女子背倚樹幹,左手枕頸,右手執筆,目不轉睛瞧手中紙張,翹腿的腳尖偶爾點動,很是閑散逍遙。
“千姑娘。”
侍女端來瓜果零嘴,躬身輕喚。
“诶!”千秋爾沉靜的眉眼活泛起來,笑眯眼,指指岩石邊緣,“放這就好!”
這兩日,侍女已習慣如此,輕聲應是,擺盤離去。
千秋爾叼起串葡萄,吸溜着吞進嘴裡,一顆顆滾入,不見半張皮吐出。
段淩霄随盟主行至廊下,所見便是這幕。
溫傾絕腳步微頓,喉中溢出愉悅的兩聲笑,稍側頭,對身後少年道:“靈貓族的姑娘,真實又可愛,對吧。”
不知怎的,段淩霄腦中浮現那夜。
月下窗前,女子爬桌靠近,清冷優雅如貓,魅惑靈氣如妖。
他骨節勻稱的長指按上袖邊,輕蹭兩下,頂着泛紅的耳垂,毫無情緒地吐字:“是。”
溫傾絕走至岩石邊,千秋爾仍懶洋洋倚靠樹幹,手中宣紙遮住視線,翹着二郎腿,無知無覺。
“秋爾姑娘。”
那宣紙應聲下移,露出女子明淨的眼眸,許是尚未從思考中抽離,這雙眼蒙着一層疏冷的靜谧。
溫傾絕眸光微顫,呼吸滞緩。
緊接着,宣紙完全垂下,女子清麗動人的鵝蛋面整張現出。
溫傾絕肩膀松懈,唇邊似笑非笑揚起。
時過境遷,他竟有日也會将她人錯認葉子,哪怕一瞬。
不過。
好在如今也有一線可能,葉子能回來。
“秋爾姑娘,葉子已服用你的藥湯,如今睡下了,咱們這就去吧?”
千秋爾這兩日無時無刻不在改良縫魂術,這般緊迫不僅是憂心葉子,還因忌憚那千百度——
不知何時突然飄花,她們就得立刻出發。
“好。”千秋爾跳起身,又抓了串葡萄銜于唇畔,徑直跳入長廊,捏着手中紙張,邊看邊朝前走。
段淩霄摁了摁眉心。
怎麼可以...毫不講禮儀。
溫傾絕知他所想,失笑:“我家葉子從前鑽研藥術時,也是這副樣子呢。”
浮沉的日光如鱗,映上他俊秀的側臉,睫毛染照淡金碎光,口吻中一派彌足珍惜的溫柔與酸澀:“段小少俠,要珍視如今的日子啊。”
“似這般的尋常,某日...或也抵不過無常。”
他語氣着實怅惘,在這午後,莫名掀起股晃神的暈眩,仿佛未來的自己穿越漫漫時光,送來這句沉痛提醒。
段淩霄睫毛一顫,兩臂密密簇起細小疙瘩,他擡眸,立刻望向前方長廊。
女子背影窈窕,潇灑,兩條烏黑油亮的長辮随步微晃,鵝黃長裙漾開水紋,點閃着細細碎金。
她俏麗地一步步前行,走入逐漸幽暗的廊深處。
段淩霄莫名心口揪住,唇瓣微啟——
“還不跟上來嗎?”女子回身,兩條長辮蕩出柔美彎弧,側臉在暖光中,清晰潔白。
是在此刻的。
她是身在此刻的。
待段淩霄反應過來時,他已急切地躍入長廊。
“盟主我,”段淩霄回身,朝身後的男人端正行一禮,“失禮。”
溫傾絕微笑,跟着縱性跳去,笑聲兩分爽朗:“哈哈,失禮好過失去。”
三人穿過長廊,走過花園碧湖,來至葉頌今門前。
屋内外已按她的吩咐,布設最嚴密無風的絕對結界。
千秋爾手心按上門闆,指尖微蜷,眼底暗湧幾息,擡眸時澄亮一片。
“盟主大人,我說啦,隻是試驗,莫太期待。”
溫傾絕眼尾笑意微斂,正色回望她:“好。”
但那背在身後的手,緊握成拳。
如何不期待。
每一次,都無法不期待。
“嗯!”千秋爾颔首一笑,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