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姑娘的窗棂下,聽屋内直沖天際的嚎啕大哭。
段淩霄确認。
千秋爾不僅會哭,而且哭起來像殺豬。
他踟蹰地捧起手中瓷碟,色澤誘人的金黃小魚幹散發陣陣香辣氣息。
怎麼安慰女孩呢?
段淩霄冷漠孤行客的二十年裡,可從沒遇過這難題。
他深吸口氣,俊秀的臉微微鼓起,太陽光下,面如春雪。
須臾,躍上屋檐。
屋内,千秋爾坐于桌前,癟嘴落淚。
她面前滿桌宣紙,淩亂繪有各版縫魂圖,千秋爾緊咬下唇,左手擦淚,右手執筆修改。
咚。
窗扇清悶響動。
千秋爾吸吸鼻子,沁淚的睫毛深黑幽美,微顫兩下,凝向花窗。
咚。
又一聲響。
千秋爾眉心輕蹙,單手捂額,這才一把拉開窗,甕聲甕氣沖外質問:“你又無意路過啦?!”
日暮燦光中,兩條勁韌亮白的天蠶絲自瓦檐垂下,絲線之間,小魚幹菜碟飄香。
“诶——?!”千秋爾瞳仁閃亮,雙唇上揚發出輕呼,淚痕泥濘的臉泛起晴日笑容。
她伸手托起瓷碟,那兩根晶亮蠶絲便嗖地上竄,消失不見。
“恩公?”千秋爾試探喊。
沒聽到回應,千秋爾爬上桌子,探出身子,仰頭望去。
黑衣少年坐于屋檐,身後雲水藍的天幕高闊遼遠,暮雲間細碎的金紅迸濺,他眉心輕壓,淡然地半垂眼瞧來。
“恩公,你又無意路過啦?”千秋爾捏起瓷碟邊的小叉子,戳了塊魚幹,丢進嘴中。
那高坐檐角,凜凜飒爽的少年,眼神飄忽兩下,抿唇淡聲回:“嗯...路過...散步...”
千秋爾邊吃邊點頭,左腮鼓起:“端着小魚幹散步哦?”
段淩霄噎住,長眉一皺,清幽的目光凝向她。
女子鵝黃飄花頭巾歪斜,兩條長辮不知滾過何處,毛躁躁蓬起,左臉壓了道紅印,雙眼泛腫,鼻尖通紅。
他擡手點了點,問:“臉上怎麼了?”
千秋爾連吃三塊小魚幹,語氣滿不在意:“趴桌上哭的。”
段淩霄跳下,來到窗邊,瞧着埋頭吃魚幹的她,動動唇,還是說不出什麼體己話。
便立在日暮窗邊,靜靜凝視她享用美食的悠然笑意。
片刻後,輕輕提醒:“喝點水。”
“嗯!嗯!”千秋爾沖他一笑,潇灑跳下梨木桌,跑去倒水。
段淩霄淡柔的眉眼随她背影去了幾息,斂回目光時,掃過桌案雜沓的紙張,忽地,凝眸。
靠近桌沿的圖紙上,大片淚漬洇開深色水紋。
再擡眼瞧她,那黑玉般的眼仁便不自覺多了分憫惜的溫柔。
“家、人?家人——!”
這時,房門被拍響。
千秋爾咚地放下茶盞,擦了擦臉,對鏡飛快一瞧,确認淚迹大消。
她奔去開門。
豁然的柔光裡,是葉頌今明媚的笑臉。
她展眼舒眉,吐字清甜,親熱地拉住她:“家人,陪,陪我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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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内,叢樹枝桠高展交互,支出一方森綠天幕,葉隙間瑰麗夕光灑落,漫野花叢中,點點碎金飄蕩,與花香同盈浮。
千秋爾遞去手:“還玩躲貓貓嗎?”
“貓貓,躲!”葉頌今立刻握住她的手。
兩人縱身躍向花叢,曼麗的姑娘半空中搖身一變成白貓,奔入絢爛芬芳之中,很快沒了身影。
“兩隻貓,玩躲貓貓。”溫傾絕輕笑,望向廊下沉默的黑衣少年,“還在擔憂你表妹嗎?”
“她如今安好,隻是不知下落。”段淩霄道。
畢竟千百度這些天,一日勝過一日的盛放。
溫傾絕擡手示意他坐下,段淩霄恭謹垂額,對這位恩人兼前輩很是敬重,端正坐好。
石桌前,兩人對坐。
溫傾絕望向花叢間奔逐的白貓,問:“你可有意加入總盟?莫說馮通之流會敬你兩分,還可調用盟中力量尋表妹。”
畢竟眼下鬼域開,九州盟的每一寸力量必以驅邪衛道為主,若非盟中人,溫傾絕找不到何故一幫再幫。
段淩霄并沒遲疑太久,清聲回:“多謝盟主美意,隻我散漫慣了,還是獨行更自由。”
“獨行?”溫傾絕笑了幾聲,長指點點花叢,“你與秋爾姑娘,一人一妖踏遍四方,常使我想起自己當年與夫人...”
“盟主誤會,”段淩霄一息心悸,稍稍出格攔話,拱手垂眼,面色卻還算溫淡,“我與表妹有婚約在身,至于千秋爾,我們隻是同行,她也有心儀之人…”
們。
段淩霄輕咳,咽下未竟之語。
想這一路來,那美豔戲子,清雅白衣,哪個沒讓千秋爾流過口水?
不怪段淩霄如此想:千秋爾的心儀,怕是天下所有好皮相的男子。
溫傾絕瞧他神色不假,低睫一笑,暮光浮躍裡,那笑容怅然而輕悠,說不準是失落,抑或可惜。
他摸摸青花瓷茶盞,若有似無點頭:“原是這樣啊...”
“阿絕、阿絕!”
葉頌今裙擺飛舞,穿過花香奔來,一頭沖進溫傾絕懷中。
“怎麼啦,小葉子?”溫傾絕笑問。
段淩霄面頰微燙,抓住茶盞,低眸輕抿。
“花、花!”葉頌今擡手,點了點虎口處。
原是瞧見千秋爾手面梅花,便起心思想與他也畫上,溫傾絕自是應夫人要求,當即喚人取畫筆。
此刻,葉頌今窩在他懷中,肩背懶懶靠他胸膛,抱住他左手,以朱砂一筆筆細細勾畫。
千秋爾坐在兩人身側,右手往桌沿一搭,露出虎口紅梅,供葉頌今描摹。
“秋爾姑娘,請教此物是何?”溫傾絕問。
“你怎不喊我秋爾了?”她咬着水晶糕,鼓起兩腮,散漫答話,“哦,這是我姥姥的傳家卷軸,印記相連,專門用以還恩。”
溫傾絕聞言轉眸。
坐于對面的清冷少年,左手沿着虎口纏繞雪色繃帶,将那本就骨節勻稱的手,更襯出幾分禁欲的冷峻。
他不露出紅梅。
“秋爾,日後常來玩。”溫傾絕沒追問,反倒自然應下她略顯無禮的前半句小埋怨。
“好呀!”千秋爾頭也沒擡,忙于啃甜醬鴨。
段淩霄望她數眼,終是垂眸,圖個眼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