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千秋爾湊近。
他别過頭,側臉沁入淺藍灰的月光裡,越發看不清。
“阿段?”千秋爾去扯他袖口,沒用力,隻指腹按去,略微晃下。
段淩霄卻因這丁點觸碰看來,視線輕輕落向袖口上的手,語調沉悶:“小千,我是不是很沒用。”
“你是覺着自己挨打了?”千秋爾接話很快,這時就不講迂回,探頭瞧他,“還是覺着我挨打了?”
段淩霄睫毛垂落更低:“無能為力...”
“誰都有無能無力的時刻啊,再厲害也逃不過的。”千秋爾摸摸肚子,抱怨道,“就像厲害的我現在啊,已經那麼餓,卻無法給自己做頓好吃的飽腹。”
段淩霄微怔,擡眼凝向她。
夜色如水,草叢蟲鳴,她烏潤的貓眼穿過月色看來,點點頭,嗓音清澈:“阿段,給我烤魚吃吧。”
半晌,岸邊篝火旺盛,兩人圍坐,各捧一條表皮脆香的烤魚。
千秋爾咬了口清香爽滑的魚肉,滿足眯眯眼,語調悠揚:“咱不為了有用才來世上,咱來這趟就吃吃喝喝,玩玩鬧鬧,做些喜歡的事樂呵樂呵。”
“偶爾呢,會遇到壞蛋挨幾頓打,但是嘞,就像現在,又回到同伴身邊笑嘻嘻吃烤魚啦!現在吃飽,好好修煉,回頭咱再打回去,哼,跟這群壞蛋走着瞧!仇是一點點報的,飯是一天不可落的!”
段淩霄掀眼,望向火堆邊的她。
橘紅色的火光搖曳,那張臉顯得異常溫暖,一雙眼眸亮晶晶,沁着黑溶溶的水靈笑意。
“這是我活八百年所悟啊!”她拍拍胸脯,沖他挑眉,“有道理不?”
段淩霄見她這臭屁樣,唇角輕牽,鳳眼冷銳的弧度稍稍柔和:“嗯。”
千秋爾欣慰一笑,垂眼啃魚,語氣平靜:“你真是幸運,我這可都是準備傳給親孫女的話...”
段淩霄緩慢眨眼,反應過來時,臉色鐵青低吼:“千秋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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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段淩霄服用千秋爾的一把丹藥,身體稍微恢複,便與她啟程趕路。
“如此着急啊,阿段,我好困。”千秋爾眼皮耷拉,拍嘴打哈欠。
段淩霄想了想,道:“你進葫蘆中休息,我得将此地之事禀報天師府,并盡快趕去大光寺。”
千秋爾瞪大眼睛:“對啊——”
段淩霄以為她想起正事,正要颔首,卻聽她繼續道:“阿段,你先前怎麼不放紅喜出來呢?”
“...啊?”
“就該放瑩娘出來,她那麼厲害,說不定可敵妙妙姐呢!”
“......”段淩霄啞然望她,這亂喊姐的毛病何時能改,他摸了摸葫蘆,“不可。”
不論紅喜是否情願相助,就算願意,若打鬥中傷她魂魄,那便是他的罪過——他對這些職責很是一闆一眼遵守。
千秋爾撇撇嘴,興奮勁散去,揉揉眼道:“我要睡覺。”
段淩霄捏起葫蘆,默念收妖咒語,瓶口對着她,須臾,千秋爾嗖地被吸入。
他忽覺好笑,唇角輕淺上揚。
千秋爾這一覺睡得着實沉甜,隻不過,夢中總出現那抹站在竹林間的白衣身影,那人在林中閃動,讓人無法捕捉。
千秋爾在後緊追,終于,她扯住他袖口,踮腳,摘下他純白的面具,凝睇那張俊美無俦的臉,愣愣喊道:“陸公子...”
“你認錯人了。”眼前人嗓音冷怒,俊面驟變,成了張好似蜈蚣盤繞的疤痕臉。
他一甩袖口,将她推倒在地,轉身離去。千秋爾跌坐,看着他決絕轉的背影,忽地,蹦跳起來沖了過去。
“一個姑娘怎的如此厚顔,還不滾嗎?”男子側目。
卻見千秋爾抱起滾粗的枝幹,掄圓胳膊砸去:“這是我的夢!你憑甚在我夢中欺負我!”
男子愣住。
千秋爾跳起身,斷喝一聲,劈頭蓋臉打下去,舉手投足間,頗有妙妙姐的風範。
“小千,醒醒。”葫蘆外,段淩霄喊了會兒,不見她出現,便自行運術,将她從葫蘆中召出。
清風吹過,綠蔭草地憑空現出一隻白貓,這貓緊閉雙眼,踢腿揮爪,嘴中罵道:“打死你,打死你...”
段淩霄沉默看她片刻,轉身去做事。
千秋爾睡醒時,就見段淩霄坐在不遠處。草長莺飛,野花搖蕊,少年一襲黑衣坐于草坡上,支起一條腿,背影挺拔,膝蓋橫着長劍。
千秋爾拍拍睡意惺忪的眼,坐起身時先聞了聞花香,才咧嘴笑開,歡快蹦跳過去:“阿段,咱們不是趕路嗎?”
笑音才落地,人已至他身後,看清他面前場景。
新綠草地,小朵的玫紅野花搖曳,日光穿過枝桠灑落,細閃的金色鋪蕩開一片馥郁生機。
那了無生息的少年,面頰青灰凹陷,脖頸一線血紅,躺卧其中。
“馮...”千秋爾腳步頓住。
段淩霄凝望屍體的枯冷目光微微凝滞,看向她:“你認識?”
千秋爾蹲下身,靜靜望向死去的馮源,看着他面龐疤痕,嗓音很低:“嗯,就是我與你說,那個好心給我盤纏的人。”
昨晚二人談天,交換這段時日的經曆,她幾乎言無不盡,唯獨沒提曾經覺着白岚是陸公子這事。
段淩霄沉默少許,道:“他好像沒死多久...”
千秋爾笑了下,笑意轉瞬即逝,頗有些蒼涼:“當然,事實上我昨日還見過他。”
那個曾在酒樓門口輕輕抱起她,又在喧嘩街頭捂臉,将一顆青春懵懂的心,及這心的羞恥,盡數吞下,反而對她道歉的少年。
原來,是最後一面啊。
“阿段...”千秋爾歪了歪頭,指尖摸過少年浮腫冰冷的臉,自語般低喃,“誰殺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