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讀分析。”他淡淡道,“志向是判官。”
此刻,他正襟危坐,懷中是盤坐的她,可他神情始終沉靜,隻在她頭發遮住視線時,才動手将她的馬尾撥到背後。
千秋爾掃了眼案卷,口吻不在意:“哇,那可是個厲害的高位。”
他并非為了高位,聞言笑而不語。
“诶,那你日後能給我容情處置嗎?不求你徇私枉法,隻盼一點點好處,比如,牢飯裡給我加雞腿啊。”千秋爾回頭看他。
他眼皮也沒擡,淡淡翻過一頁書:“你為何要犯錯呢?”
她在天宮的頑劣是出了名的,東奔西竄,禁地闖了好幾處,還去别的仙君院子偷雞摸狗,被罰的小過又不計其數。
但,也隻是小過。
衆人再氣惱她,也抵不過人家五十年封魔大戰時的赫赫戰功,這位藥術造詣頂級,又有鈴寶千變之能的妖仙,一人千軍,遇到大事是真能抗。
“我不是犯錯,隻是活着。”千秋爾搖頭晃腦吊兒郎當。
他搖頭無奈:“孩童之言。”又溫柔一笑,“但這樣的你,也不會犯什麼大過的。”
他所看的卷軸,其上記錄各色觸目驚心的大罪,跟她偷偷果子,百仙授課會打瞌睡之類的小事,根本不能并列。
她的那些小錯,反而可愛。
可不知為何,他心裡還是有點散不去的隐憂,正想開口說話,她卻從他懷中起身,打呵欠就要邁入殿中。
“樂盡。”他抓住她袖口,仰頭看她。
千秋爾垂眼:“怎麼?”
他思忖許久,顯是在組織語言,開口時口吻認真:“答應我,胡作非為前,會先來告知我。”
也許他能根據天規漏洞,為她設計方策,縱然無法讓她完全規避懲罰,也可最大程度減輕。
“哈哈哈哈!”千秋爾大笑,“我還能如何胡作非為……”
“樂盡。”他手指從袖口移開,攥入她手心,雙目緊盯她,“答應我。”
千秋爾瞧他片刻,朝他額頭彈了彈:“呆子,我睡覺時你又在瞎想什麼啦?整日胡亂擔心我……”
“我怎麼可能不擔心。”他氣惱反駁,握住她手指的力道重了些。
畢竟,她曾差點堕魔。
而天上地下,如今這世上,隻他知曉此事。
一點,就差一點,她再回不來天宮,再不可能有如今這般與他的浮生半日閑。一想到這種可能,肅滅威嚴的神情徹底消散,從前那個栀子少年逐漸浮現。
他低下頭,額心貼她手背,微哽:“你答應我,樂盡。”
千秋爾有片刻神情空白,瞧了瞧幾乎像在虔誠禱告的男人,又擡眼看了看百植園。
日光明媚,滿目蒼翠,花香鳥鳴,天地可愛。
還有……
面前這個格外看重她的男人。
千秋爾俯身,手心摸上他臉頰,他被這一觸碰便仰起臉,琥珀瞳仁隐約有淚,懇切看向她。
“我答應你。”她道。
他便笑起來,杏眼彎彎。千秋爾跟着笑了笑,随後輕淡推開他的手,邁入殿内。
——胡作非為的定義,隻由她自己來定。是否牽扯别人,也隻由她來定。他也不愧是呆子,總是信她,竟然來要騙子的承諾。
肅滅的仙殿擺有各種木藝,或精巧華美,或古樸簡肅,但無一不含獨特的蒼古氣韻。
千秋爾走到八仙桌前倒了杯茶水,一口清茶下去,午睡後的暈眩消散了些。這桌椅闆凳,甚至甜點盤上的木筷皆是由肅滅親手所做。
他就喜歡讀書,做手工。
千秋爾眼珠一轉,看向東邊花窗下的一枚立地鏡,那鏡子兩邊刻有繁美花紋,看着神秘又古老。
她走了過去。
肅滅亦從門外走入,正好一眼與鏡中的她對望。隻見她紮着鵝黃頭巾,兩條發辮垂在肩後,貓眼水亮狡黠。
她的神态、打扮,從沒改變。
——而與她形影不離的自己,因她的對照,更顯變化明顯。
“你身上似乎無法留痕。”他平聲開口,緩步走來,“時間,世事,仿佛都拿你沒奈何。”
畢竟,他親眼目睹她在封魔大戰中的崩潰與痛苦,女子坐在血屍殘肢中沖天怒吼的一幕猶然眼前,可戰事結束,她又無事發生般玩耍睡覺,性情照樣快活。
千秋爾看着鏡中他略顯嚴肅的臉,吐舌一笑:“而你,你就算臉拉得再長,再多人怕你,在我面前你還是那個小呆子。”
“怕我?”他嘴角淺淡一揚,伸手撫摸她發辮,“有時,我是怕你的。”
“啊?”
“會不會有一天。”他從後靠近,胸膛抵着她肩膀,盯視鏡中親近的兩具身體,“你可以毫不留戀舍下我。”
就像他飛升天外天的母親。
“我覺得你是會的。”他自問自答,垂眼看她,仿佛在用眼神觸摸她,神态輕淡又專注。
忽然,掀眼,對上鏡中她明亮的眸子,“而那時,你會否有一點想念我,讓我得以存在。而不是,讓我在你命中也無痕呢?”
千秋爾看着鏡中那雙眼,隻見白璧無瑕的仙人,眼底竟有令她心驚的一抹黑。
“肅滅……”她不由低呼。
“你在喊誰?”一道意外的聲音響起。
千秋爾猛然回神。
鏡中那張端美清肅的面孔消散,一陣視線虛焦的暈眩後,浮現出書卷氣濃郁的俊秀面容。
秦修安站在她肩後,手捧上色完畢的畫卷,拍拍她肩膀:“在喊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