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天氣最是陰晴不定,白天還一派和煦景象,日頭剛落,老天爺就變了臉,冷風緊跟着夜色來了。
今日,國公府世子娶親,前院賓客們熱熱鬧鬧的推杯換盞 ,後院小厮丫鬟步履不停的收拾布置。
新娘子所在的婚房,倒成了最冷清的地兒。
滿室花燭暖照,間有燈花哔剝的微弱聲響,床帳兩側的龍鳳喜燭最為招眼。月光透過半關的窗子踅摸進屋裡,也想沾點喜氣似得。
倏然,一陣夜風吹過,卷攜寒意湧進室内。
綠意目光落在自家姑娘單薄的肩上,皺着眉低聲抱怨道:“還堂堂國公府呢?下人連點規矩都不懂,窗也能忘了關,凍壞我家姑娘怎麼辦。”
她邊嘀咕,邊快步走到窗邊,正要擡手把窗合上,隻聽身後“噼啪”一聲響。
下意識回過頭。隻見喜床左側的龍燭越燒越偏,半邊殘蠟倒下來,正巧撲在芯線上,将燭光蓋得嚴嚴實實。
龍燭竟已經熄了。
洞房花燭夜的喜燭,可是要燃到天亮才作數的。
綠意心下一驚,張口喚了聲:“姑娘……”
聲音都有些顫抖。
喜床上的人應聲掀開蓋頭,露出張白生生的俏麗臉龐。
程知韫脖頸被半尺高的鳳冠壓得酸痛,脊梁卻自始至終端的挺直,好似身後比着戒尺一般。
她的臉兒低垂在帏帳的陰影中,長睫顫顫,斂住了她眼中的情緒,再往下是挺翹的鼻梁,紅唇塗了唇脂,瑩潤如珠。
烏緞似的頭發盡數挽在腦後,一支五尾鳳钗斜插入髻,珠串垂在粉潤耳廓旁,露出少女纖細雪白的後頸,冰肌玉骨,袅袅娉娉。
她甫一松手,那小團軟紅便輕飄飄的落在喜床上,連帶底下兩顆桂圓也咕噜咕噜的滾到角落。
“熄便熄了,不必管它。”
程知韫擡眼望着喜燭,聲音雖輕,語氣卻笃定。
綠意一時竟不知該着急喜燭滅了,還是着急姑娘自個把蓋頭掀了,心一急,嘴上也打了磕巴:“這不吉利呀,待會世子爺瞧見……”
“他見不到。”程知蘊幹脆的把話截住了,凝在喜燭上的眼神從恍惚變微沉靜,喃喃自語似的重複:“他見不到了。”
不出半刻鐘,她這位新婚夫婿就會喪命在通房的床榻上,如燃滅的龍燭一般,短折于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這是謝家給她的第一份見面禮。
“姑娘……”
綠意自然聽不出她的話外之意,隻當她是心裡不熨帖說的氣話。
她忿忿的咬着嘴唇。
不怪她家姑娘有脾氣,這位國公府世子委實算不得良配。
還未成婚,外頭就養了兩位外室,素愛流連花街柳巷。
去年年中,謝璟承為花魁在青樓與人大打出手。事情鬧大,他被謝家那位主事的三爺命人拖回了府,六十棍家法捱下去,直接在榻上趴着過了兩個月。
滿燕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謝家這才忙不疊的給他尋一位正室夫人,不為旁的,隻盼能約束謝世子幾分,叫他收收心。
她家姑娘呢?
幼時開蒙,是程閣老親自帶在身邊教養,教得知書達禮四藝精通。論才情,未必輸給那些舉子;論長相,在燕京閨秀裡也是數一數二的。
若不是程家沒落……
程家世代文官清流,程閣老曾任先太子太師,可惜後來是譽王繼承了大統,先太子一黨逐漸被邊緣化。
到程父這一脈,縱然是天資聰穎的探花郎,經營半生,也不過隻做得尚書中丞。而且,程家隻有兩位小姐,程父并無子嗣。
國公府尋得一位好名聲的大家閨秀,程家大小姐嫁入顯赫高門,重回世家名列。對謝程兩家來說,是樁雙赢的買賣。
至于程知蘊委不委屈,壓根無人在意。
“吱呀”一聲響,門被人打開了。
周媽媽神色焦急,無心留意滅掉的喜燭,也沒琢磨新娘子為何自個兒掀了蓋頭。她兩隻手緊緊攥在身前,看了程知韫一眼,像是不忍,又撇過頭去,歎息道:“夫人,世子爺他、他去了東院。”
東院住着的是謝璟承的兩位通房。
洞房花燭夜,撇開正頭娘子不管,反而去了通房屋裡,何等荒唐?
“夫人,世子爺是吃醉了酒,路過東院時聽見了琴聲,這才過去的。”周媽媽是謝璟承的奶媽媽,話裡話外自然替他開脫,轉過頭來勸慰程知韫:“夫人,不如您去東院瞧瞧?世子爺不是糊塗人,定會跟着您回來。”
“周媽媽不必憂心,我相信世子爺會回來,我等着便是。”
程知韫面上揚起得體的笑,并無半分新娘子的羞澀,但周媽媽一心想着去跟大夫人回禀,忽略了這份異樣。
“诶,诶,夫人安心,老奴先退下了。”
“有勞周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