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将李太醫帶去偏院稍歇,順手關上了門。
門一關,楊氏便上前兩步撲倒在塌沿,握着兒子的手埋頭痛哭。程知韫被她猛然的力道帶得腳下踉跄,索性也委坐在地,微垂着臉,假模假式的掉了兩滴鳄魚的眼淚。
這種時候,她說什麼都是錯,不如安安靜靜當個啞巴,少引人注意也好。
不過,大約是因為月荷方才說的話太驚世駭俗,謝老夫人不禁睨了程知蘊一眼。
她雙眼裡布滿了血絲,吐口濁氣,低聲道:“好孩子,今日之事,是我們謝家對不住你。但你安心,不論子直他……不論如何,你都是謝家的長房孫媳,謝家不會虧待你。”
“老夫人,我省得。”
程知蘊擡手拭去眼角淚痕,低聲應下,并未多言。
謝家所謂的不虧待,她聽聽便算了。
程知蘊陪楊氏在東院熬了半宿,三更的梆子聲還未響起,謝璟承便嘴唇青紫、沒了氣息。
李太醫給他把了最後一次脈,無奈的搖搖頭,随即,屋裡屋外一片哭聲。
程知蘊卸掉了沉重繁複的鳳冠,隻留兩隻五尾鳳钗挽住頭發,不至于失儀。雖然神色瞧上去憔悴凄惶,心中卻有幾分大事落定的安穩感。
她由着綠意給自己換上白色重孝,眼神平靜的看着淩亂的床榻。
與她而言,這個無比混亂的夜晚,直到衆人哭聲響起的那一刻,才真正的恢複了甯靜。
下人将謝璟承早已涼透的身體擡到祠堂,老夫人哭得上不來氣,直接昏了過去,隻剩下一衆小輩跟着楊氏守在祠堂。
程知蘊跟在人群最後頭,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盡收眼底,每個人都在哭,但其中真傷心的又有幾個?
“嫂…嫂嫂,你别太傷心了。”
站在程知蘊身邊的,是謝璟承的同房庶妹謝晚缇,見她面孔慘白,小聲安慰了一句。
程知蘊梳妝時所施脂粉并不重,趕去東院前又特意淨了面,如今白皙似玉的臉上淚痕仍在。她略微颔首,抿緊了唇沒有說話。
這樣的場合,她知道自己應該哀聲痛哭,哭的越起勁越好,哭昏過去也不為過,就像她上一世那樣,面對自己新寡的境地、未知的命運。可她早已洞穿命運這噩夢般的詛咒,眼框裡隻有熬了整夜的酸澀,再擠不出一滴眼淚。
謝璟承如果活着,她在國公府的境況也未必有多好。
想到這兒,程知蘊偏頭看了一眼堂中的靈柩,神情木然。隻是她收回視線時,不期然對上了謝璟思打量的眼神。
約莫是随了老國公,謝家人模樣生得都不錯,真要論就起來,謝璟思可比他堂哥謝璟承生得端正,而且儒雅溫潤,頗有書卷氣息。
程知蘊不敢多看,生怕自己藏不住眼中的恨意,隻得重新低下頭。
她竟不知,謝璟思早在這時便對她有了興趣,比她以為的,要早得多。
夜色由黛青逐漸轉淡,卻始終不見日頭,不多時,外頭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煙雨空濛的好景色,隻是無人欣賞。
程知蘊木然的站在原地,眼神卻飄到石階邊的一點青苔上,心思也遊離在了這個充斥悲傷壓抑氣息的祠堂外。
直到耳畔響起腳步聲。
堂内衆人紛紛望向聲音來處。
院中白牆灰瓦,透過拱門正好能窺見小花園的春意,如鑲嵌了幅畫。
一個身影身披濛濛細雨,正巧出現在畫裡,他穿過院子拱門,朝這方向大步行來,在身後的白石路面投下道颀長的暗影。
最先開口的是楊氏,她語帶哽咽:“三弟,你可算回來了,子直他……”
“三叔。”
人還沒走進堂中,小輩兒們就紛紛開口叫人,這一屋子大大小小,仿佛此時找到了主心骨似的。
程知蘊跟着身旁人一齊福身,她視線裡先是出現了一雙男人的黑色皂靴,随即是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清冷嗓音。
“大嫂節哀。”
不急不緩的腳步,在路過程知蘊時微微頓住。
謝時聿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隻見少女低着頭,垂下的烏濃羽睫被淚水沾濕,糊作一團,面孔白的像紙,隻有嘴唇是紅的,不施胭脂的紅,成了她身上唯一一點鮮活的亮色。
“三叔。”
謝三爺一站定,謝晚缇還當自己鬧出了什麼岔子,小聲開了口。
謝時聿再開口,卻是在交代程知蘊。
“你既已過門,便同晚缇她們一樣,喚我三叔即可。”
天色暈墨,帶着潮意,他的語調聲音也是清清冷冷的,卻一語道破了程知蘊尴尬的處境。
成親次日,給夫家長輩敬過茶,新娘子才會正式改口,程知蘊缺了這一環,若巴巴兒的改了口,恐怕要遭人笑話。上一世,程知蘊就是自己改的口,楊氏第一次聽到她喚娘親,立時想起了躺在靈柩裡的兒子,不由得悲從中來,痛哭一場。
程知蘊當時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姑娘,尴尬又惶恐。
而且,她那日因提前出現在東院,雖未同月荷一并被押走,卻也被謝老夫人緊帶在身邊,并未在靈堂露面,此事還惹來府裡不少非議。
自然,她與謝時聿也沒有當下的交集。
程知蘊從回憶中撥出思緒,仰起臉看向眼前人。
謝時聿身着玄青罩袍,腰上系着缧絲白玉帶,身量是成熟男子的高大挺拔。
比她高了一頭不止。
程知蘊擡起頭,才将将看到他鋒利的下颏。
“三叔……”
看來方才的眼淚,她擠得正是時候。
她這點無聲的淚珠,比祠堂裡大多數人的哭嚎,顯得真情實感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