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時聿目光下移,落在程知蘊手中信箋上。
她今日穿得素淨,戴得也素淨,滿頭青絲簡單挽了個偏髻,隻有那支芙蓉钗笄勉強算裝點,連耳飾也無。
謝時聿掃了一眼信,複又擡眼,瞧着程知蘊,說:“這時候回程家,不如留在國公府,況且,程禦史未必會應你。”
他話說的直白,全然不顧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個出嫁離家不多時的姑娘,半點不怕傷人心似的。
程知蘊心裡自然清楚,她爹是決計不肯叫她回程府的。他對女兒家人那點稀薄到可憐的關懷,怎能敵得過世人議論和規矩禮法?
隻是驟然赤裸裸的聽到此話,她還是捏緊了手:“我……”
謝時聿看着程知蘊泛紅的眼睛,見她欲言又止,他神色未變,道:“留在謝家,對你是最好的選擇。”
程知蘊眼睫輕顫,臉頰已經泛上了窘迫的紅暈,她輕聲道:“我沒有打算回程家,三叔若不信,大可打開信瞧一瞧。我隻是擔心家裡人挂念,想讓他們知道,雖突遭變故,但我一切都好,也沒有提子直的事兒。我并非因為信中寫了旁的,怕被人知道,才來找您的,隻是現在出府不易……”
她話未說完,便被謝時聿打斷了。
“你既然知道出府不易,為何要縱人出逃?”
他積威日久,此話語氣雖不重,卻如炸雷一般,驚得程知蘊手心出了冷汗。
她低着頭,心中思緒千回百轉,一時竟說不出話。
可即便低下頭,也能察覺到對面人審視的目光,令人無處遁形,程知蘊甚至無心思考他是何時知道的,又有幾人知道此事。
書房中并未燒炭,有些冷,她卻覺得後背泛出了些微的汗意,心頭一陣突突亂跳。
“啪嗒”一聲輕響,謝時聿擱了筆。
耳畔便隻剩了房檐下雨簾滴水的聲響。
謝時聿問:“沒想好理由麼?”
他話音剛落。
不過一瞬,程知蘊眼底的淚珠就滑落下來,她别過臉,開口道:“我覺得她無辜,這個理由可以嗎?分明是謝璟承的錯。我見着她,就像照鏡子,如若謝璟承那晚沒去東院,而是回了喜房,那我是不是……”
她頓了頓,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程知蘊知謝時聿聰明,便也不再裝了,語氣裡藏不住的憤恨嘲弄:“三叔是男子,自有廣闊天地,哪裡能懂後宅女子的不易?”
“你不會,你與她身份不同。”謝時聿看着她,說出口的話卻冷淡又漠然。
“是啊,我們身份不同……”程知蘊自嘲一笑,喃喃道。
他說的是事實,程知蘊卻半點都沒覺得慶幸。
謝時聿沒有再說話,而是重新拾起筆。
好似方才隻是随意一問。
不知從何處吹來了一絲風,夾雜着絲絲寒意。
“對不起,三叔,我……”程知蘊好似突然間回過神,她眼中含淚,紅唇微微抿着,潤如沾了露水的花瓣:“……三叔會幫我嗎?”
她話說的含糊,未言明是幫忙送信,還是幫忙瞞下她縱人出逃一事。
“你想我如何幫你?”謝時聿語氣平靜。
他話音落下,幾息後,身前傳來一句有些茫然的回應,聲音很小,幼貓一樣。
“我也不知道。”
謝時聿手中公簿翻過一頁,餘光掃過少女裙裾上繡的辛夷,淺淡的紫。
并不高明的把戲。
但他還是鬼使神差的看向了程知蘊。
她微微偏着臉兒,濃黑長睫上墜了淚珠,狼狽得很。嘴唇卻緊緊抿着,不像是要低頭,倒像在犯倔。
因着偏頭的動作,他清楚看見了她白玉似的耳垂,小小一團,沒有穿耳的痕迹。
莫說官宦人家,就是平頭百姓家的姑娘,也鮮少有不穿耳的。
謝時聿漫不經心的想,大嫂當初決定去程家提親,隻因為在雅集上見過兩回程家大姑娘,道她禮數周全,舉止妥帖,回府後又托人好生打聽了一番,德容言工俱佳,還是個極規矩賢淑的。
現在看來,也不盡然。
謝時聿掀眼,掃過她手中的信箋,擡了擡下巴,說:“将信留下罷。”
“多謝三叔。”
程知蘊擡手胡亂擦了擦臉,依言上前将信放到桌案上,随後草草福了福身,快步走出書房。
書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她垂眸盯着裙裾的辛夷繡紋,臉上的脆弱慌張,消失得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