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天氣回暖,京城年輕男子大都換了長袍短襦,或是更潇灑的鶴氅,襯得人風流倜傥。
謝時聿卻穿着最舊式的圓領寬袖襕衫,圓襟一絲不苟的鎖着脖頸。
他波瀾不驚地别開眼,回老夫人:“女眷說話,兒子不便入内,在此處就好。”
坐在上首的鄒氏見到他來,站起福了福身。
程家與謝家大房結為姻親,鄒氏年歲也比謝三爺大不少,于情于理,都無需太客套。
謝老夫人輕歎口氣,順着自己兒子的話繼續道:“也好,左不過幾句話的功夫,你手頭公務繁重,不好耽誤。”
她話剛脫口,鄒氏的面色立馬陰了兩分。
她把原先預備好的的場面話咽回到肚子裡,不贊同道:“老太太話說得輕巧。流言蜚語殃及不到國公府的兩位哥兒,但謝家那幾位未出閣的姑娘呢?她們可耽誤不得。”
她頓住,伸手抻了抻袖口,繼續說:“老太太,我說話沒有旁的意思,今日這一趟,就是奔着解決事情來的。程家門楣雖小,但到底是官眷人家,往上數兩輩都是配享太廟的閣老,也是要體面的。況且,我家大姑娘剛嫁到貴府,如花年華就要守寡不說,名聲還被傳的難聽,你們謝家未免太欺負人了罷?”
“程大夫人,你……”
楊氏咬着牙提高聲量,但話未說完,就被老太太的咳嗽聲截斷了。
謝老夫人靠在榻上,不住地撫着胸口:“咳咳……”
周婆子忙上前為她拍背遞水,再眼巴巴地端來痰盂。
這一套動作下來,鄒氏被晾在旁邊,臉色更難看了。
最後還是程知蘊抿唇回了話。
“母親,嘴長在旁人身上,我們管不得。時日久了會過去的,我不在乎這些虛名。”
謝老夫人刻意截斷楊氏的話,就是為了逼她開口。
程知蘊心裡清楚,無論此事如何解決,她今日一定要拿個态度出來,以謝家利益為首。
不過她确實不在乎那些虛名。
未出閣時,她美名在外人人稱贊,可還不是要嫁給不學無術恣意妄為的謝璟承?衆人皆道是她高攀。
所謂名聲,其實就是塊虛無缥缈的幡布,需要的時候張挂,用不到的時候,連如廁的淨紙也不如。
聽了她的話,謝老夫人面不改色,緩緩吃着茶。
鄒氏卻擡起眼睛瞪着她,嫌她故意作亂:“知蘊,别怪我說話難聽,你父親常誇你聰慧懂事。可你身為長姐,半點不為自己親妹妹,為程家考慮麼?你非要程家幾代經營的好名聲,毀在你身上不成!”
許是她話說的太直白難聽,屋裡氣氛瞬間有些凝固,隻能聽見衣料窸窣磨蹭聲。
還有一陣冷風吹得窗紙呼呼作響,程知蘊将鬓邊吹亂的那縷絨發捋到耳根後。
謝時聿餘光瞥見她小巧雪白的耳垂,幹幹淨淨,什麼點綴都沒有。
蓦地,他開口打破沉默。
“程夫人,她若真不為母家考慮,要求歸宗還族又何妨?”
老太太聞言擰緊了眉。
她擡起頭,看着謝時聿冷靜的神情,神色稍緩。
“那是離經叛道!”
鄒氏雙眼猛地睜大,将手拍在桌案上,不容置喙道:“謝家、程家都丢不起這個人!”
說完,她倏然明白了謝三爺的意思。
假如程知蘊想為自己搏一把,請求歸宗還族,即便程父未必答應,卻也把程家架在了火上烤。有這樣離經叛道的大女兒在先,程玉珠才是真攀不上好姻緣了。
回過神來,鄒氏面上現出微微赭色。
謝時聿卻像是随口說的,并未繼續同她争辯。
良久,老太太才出來打圓場,道:“程夫人言重了,你我皆清楚,知蘊是個懂事的孩子,斷然做不出那事。”
說着,她望了程知蘊一眼,約莫因着她表态及時,老太太待她也愈發和顔悅色:“隻是她方才說得對,嘴長在旁人身上,我們管不得。程夫人今日前來謝府,必然心中已有章程,但說無妨。”
程知蘊呢,還在坐着發愣。
此情此景,在場衆人,最難堪的莫過于她,她沒想到謝三爺會突然開口幫自己說話。
于是下意識擡起眼睛看向他。
隻見謝時聿身影修長,站在晚霞光中,因為背着光所以看不清神情,隻能隐約看出他視線落在前方,連眉毛都沒擡一下。
她不由得暗嘲一聲,自作多情。
人家怎麼就成了幫她說話呢?不過拿她當話引子,歸根到底都是為了謝家。
自己也真是不長記性,前世今生一個樣兒。别人指頭縫裡漏點光,她就當寶貝似的捧着,還寄望人家能拉她一把,可憐又可歎。
程知蘊這樣想着,指甲也應景的疼起來。
許是幻疼得太厲害,她眼神中不由帶了恨意。剛要低頭,就對上了謝時聿的目光。
她心頭一緊,竟生出幾分被看透的感覺。
隻能匆忙垂下眼,定了定神。
另一邊,鄒氏終于開了口。
“流言蜚語雖不足為懼,但要堵住悠悠衆口,還得謝、程兩家做出樣子來。我聽聞,貴府二公子已有婚約在身?實不相瞞,我家那個小的,也早就相看好了靖遠伯爵府的四郎,隻是還未下聘,伯爵夫人對……頗有微詞。”鄒氏先看了楊氏一眼,又看向老太太,道:“依我看,不如教二公子婚期提前些,趕在五月前成婚,外人見國公府行事坦蕩,自然不會再胡說。”
程知蘊聽到靖遠伯爵府,無聲地挑了下眉。
楊氏适時開口道:“二小姐真是尋了門好親事啊,怨不得程夫人如此着急,原來是怕到嘴的鴨子,飛了。”
她最後兩個字咬得輕,明晃晃的嘲諷。
鄒氏卻表情坦然,自始至終都沒看程知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