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聲。
淚珠濺在青石闆上,暈出圈斑駁的濕痕。
程知蘊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匆忙用手背揩掉面上的淚,輕聲重複道:“真的沒什麼,一點家事罷了。”
她頓了頓,擡頭看了身前人一眼:“蘇公子何必多問呢?”
聲音低到幾不可聞。
蘇宴安聞言喉結一滾,下颌緊縮,既懊惱自己沖動失言,又憤怒于謝璟思的動手動腳。他皺了下眉,穩穩心神,道:“程姑娘,我并無奚落你的意思,我會幫你的。你不信我?”
“我信你又能如何呢?”
程知蘊眼眶微紅,斂着眼,有些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我信你,你能來謝府為我主持公道麼?”
“我……”
聽到這話,蘇宴安一時怔住了。
他好似很難清楚的認識到,眼前人已經不是常待閨閣的程姑娘,而是名正言順的謝家少夫人。
即便她夫君已死,她也是謝家的人。
程知蘊眸中仍然含淚,但不肯再多看他一眼了。
她垂頭福身,聲音恢複了平靜:“不勞蘇公子挂念,宴席快開始了,我先行回席。”
她擡腳欲從蘇宴安身邊繞開。
倏地,她面前伸來一條手臂,攔住了去路。
蘇宴安梗着脖子,抿緊嘴唇。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别多管閑事,更不應該在無能為力時說空話,但他實在忍不住,腦海裡沒了理智,隻剩下程知蘊那雙含淚的眼睛。
他幹巴巴的問了句:“他可曾強迫你?”
“不曾。”
程知蘊偏頭迎上男人的目光,看了他片刻,道:“他未強迫過我。隻是待我好罷了。對我關懷有加,贈我玉簪,贈我珍玩,京郊的千畝良田也要贈予我,說是過幾日田主繳了田契便來送我,不走府上中饋,皆算我的私産。”
說着,她笑歎:“我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蘇公子,我應該是心甘情願的。”
她越笑,蘇宴安越難受,隻覺心都被揪了一下,臉色也微微發白,道:“你何必這樣說與我聽?我難道不知你的為人?”
他頓了一下,聯想到她方才那句“贈我玉簪”,眼神下意識瞟到她發髻旁的簪子上,嘴上道:“皇上近日正欲推行改地,他敢頂風作案,說不準會連累你。”
蘇宴安身在刑部,最近正在暗中清查朝中官員及官眷借由印子錢強迫田主出地的惡行,他聽程知蘊這樣一說,還有什麼不明白?
程知蘊擡頭看向他。
她收了眼淚,嬌滴滴的烏瞳像一對黑珍珠。
“我不懂這些。”
蘇宴安被她這樣看着,頓時局促起來。他有些緊張的收回胳膊,轉而盯着青石闆上的影子,低聲道:“總之,這田契你收不得。”
程知蘊看着他,沒有說話。
蘇宴安頓覺失言,慌忙找補道:“我沒有旁的意思……”
他話未說完,站在對面的少女忽然擡手摘下髻邊的簪子,緊緊攥在手中,垂在身側。
蘇宴垂下眼,目光劃過程知蘊白皙的脖頸,微滞,下一瞬便立刻移走了,鎖定在她緊攥的右手上。
“程……”
他懊惱極了,險些脫口而出一句‘程姑娘’,沒說完整就吞回了肚子裡。
“是我失言,我隻是……”
我隻是關心則亂。
這句過界的話,蘇宴安有口難言,他咽了咽喉嚨,巴巴的盯着地磚上的身影。不知是否因為日頭太大,曬得人心浮氣躁,蘇宴安竟平白覺得有幾分頭暈目眩。
他恨不能摔了那簪子,也恨不能狠狠教訓謝璟思一頓,可他沒有立場。
程知蘊隻是深深地看着他,陳述一般道:“收與不收,從來不是我說了算的。這個道理,蘇公子不明白麼?我若是老實收了,叫獵手覺得快要上鈎,還能緩些日子,若不收,他下次的手段,就不是哄着讨好着了。”
蘇宴安小心翼翼的看了程知蘊一眼。
卻見她神色平淡,瞧不出喜怒,反而比方才的淚眼盈盈更叫他難受。
話不受控制的脫口——
“我會幫你的,我會想辦法。”
“不必了。”
程知蘊往後退了兩步,平靜道:“人各有命,我認了。”
說完,她不再順着來路往回走。
而是轉過身,踏上了謝璟思走過的舊路。
徒留蘇宴安一人愣在原地,望着她逐漸走遠的削瘦身影。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覺得無力。從聽聞程知蘊訂婚那一刻開始醞釀出的悔恨情緒,在胸腔橫沖直撞,撞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
程知蘊轉身時,餘光掠過了蘇宴安的臉,自然沒錯過他那一瞬的怅然。